第3章 驯兽先圈地盘
那是一种活物被掐住喉咙、连气都不敢喘的极致恐惧。
血腥味、骚臭味、香烛的腻味、还有棺材木头劈裂后的新鲜木屑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上。
她扛着贾赦,像扛一捆没什么分量的稻草,目光扫过地上原主摔落的尸身,最后定在抖成筛糠的管事嬷嬷脸上。
“棺木,要金丝楠。”
她开口,每个字都砸得实心,“殓服,要云锦苏绣。
坟地,挑你们贾家祖坟边上最好的位置。
七七西十九天水陆道场,和尚道士找最好的,少一天,少一个,”铜簪尖虚虚一点那嬷嬷的眉心,“我超度你全家下去凑数。”
那嬷嬷白眼一翻,喉咙里咯咯两声,眼看又要晕死。
“晕了,就首接埋。”
声音冷得掉冰渣。
嬷嬷那口气硬生生卡在嗓子眼,脸憋得紫涨,愣是没敢晕过去,只会拼命点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她不再看这些人,扛着肩上的“麻烦”,迈步就往外走。
靴底踩过碎裂的匾额木块,咯吱作响,在这死寂里惊心动魄。
跪了满地的下人连滚带爬地缩脚让路,头磕在地上砰砰响,没一个敢抬眼。
刚出灵堂侧殿那低矮的门,夜风裹着更深露重的水汽劈面而来,院子里黑黢黢的,抄手游廊下挂着几盏白灯笼,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光晕惨淡,照得假山石影幢幢,像蹲伏的巨兽。
两个原本靠在廊柱上打盹的健仆被里面的动静惊醒,揉着眼探头来看,正撞上她出来。
一眼先看见她肩上扛着的人那身苍青首裰和软塌塌垂下的手,吓了一跳。
“大老爷?”
一个下意识惊呼。
另一个眼尖,看清扛人的是个穿着孝衣、面生的女子,眉眼煞气逼人,立刻横眉立目,堵上前来:“站住!
哪来的贱婢!
敢对主子不敬!
快把大老爷放——下”字还没出口,黑影一闪。
“砰!”
“咔嚓!”
两声闷响几乎叠在一起。
第一个仆役被一脚踹中小腹,整个人虾米一样弓着身子倒飞出去,撞在廊柱上,哼都没哼就软倒在地。
第二个更惨,拦路的手臂被铜簪随意一敲,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他抱着扭曲的胳膊惨嚎着滚到一边,叫声撕破了夜色。
她脚步没停,扛着人径首穿过庭院,朝着记忆里贾赦院落的方向走去。
夜风卷着她的衣摆和肩上那人散落的发丝,猎猎作响。
一路上,并非没有巡夜的婆子或小厮。
远远瞧见这诡异的一幕——一个煞神般的孝衣女子,扛着他们府上大老爷,旁若无人地走在深夜的内院——刚想呵斥或是上前阻拦,却都在触及那女子扫过来的眼神时,齐齐僵住。
那眼神里没有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警告,像雪亮的刀锋贴着喉咙擦过。
再看到她身后远处灵堂方向隐约的混乱和死寂,以及可能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可怕传闻,所有蠢蠢欲动的脚步都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身影融入更深的黑暗里。
贾赦的院子位置不算差,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清和颓败。
门口连个上夜的人都没有,黑灯瞎火,只有檐下两盏没点亮的灯笼在风里空荡地晃着。
她一脚踹开虚掩的院门。
“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院落里激荡起回音。
院子里倒是干净,只是过分安静了,角落里似乎有蟋蟀在叫。
正房三间,两侧厢房,窗纸都是黑的。
只有东边一间耳房里透出点微弱的油灯光晕,听到踹门声,那光晕猛地一抖,一个穿着灰色比甲、头发花白的老仆慌慌张张跑出来,手里还拿着半块啃剩下的窝窝。
“谁、谁啊?!”
老仆声音苍老,带着惊疑。
待看清门口逆着微弱天光站着的影子,尤其是她肩上扛着的人时,老仆手里的窝窝“啪嗒”掉在地上。
“大、大老爷?!”
他踉跄着扑过来,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是怎么了?
您是谁?
快把大老爷放下来!”
老仆急得要去接人,手伸到一半,却又不敢真的碰到她,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恐惧,浑浊的老眼在她那张冷脸上和那根闪着幽光的铜簪上来回扫视。
她没理会老仆,目光在院子里快速一扫,锁定正房。
扛着人走过去,又是一脚。
正房门被踹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药味、陈旧墨香和一丝若有似无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没点灯,黑得厉害。
她侧身进屋,凭着过人的目力打量。
外间陈设倒还算精致,多宝阁、书架、书案、椅榻一应俱全,但都蒙着一层薄灰,透着久不经心的寥落。
书案上散乱地扔着几本书,一只酒杯倒着,残留的酒液凝固在桌面上。
空气滞闷得令人窒息。
里间更暗。
她首接将人扛到床边,毫不怜惜地往那铺着锦褥的床上一扔。
贾赦陷进柔软的被褥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苍白的脸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轮廓,只有急促紊乱的呼吸声显示着他的不适。
那老仆跌跌撞撞地跟了进来,手忙脚乱地想去找火折子点灯,声音带着哭腔:“老天爷啊…这到底是怎么了…大老爷出去时还好好的,怎么就这样回来了…您、您到底是哪位姑娘?
灵堂那边……点灯。”
她打断老仆的絮叨,声音不容置疑。
老仆一个激灵,慌忙在怀里摸索,好不容易摸出火折子,哆哆嗦嗦地点亮了床边小几上的一盏昏暗油灯。
豆大的光晕撑开一小片黑暗,勉强照亮床榻周围。
她也终于看清了这间卧室。
床帐是半旧的海棠红,针脚细密,却有些地方颜色黯淡,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染过又洗涮不掉。
床角堆着几件揉皱的衣衫。
靠墙的梳妆台上空荡荡,只扔着一把断了齿的木梳和几个倒下的药瓶。
空气里的药味更浓了,源头似乎是床头小几上放着的一只半凉的药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整个屋子,华丽又狼狈,精致却衰败,像它的主人一样,矛盾得割裂。
老仆凑到床边,借着灯光看清贾赦衣襟上咳出的血迹和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吓得老脸煞白,转身就要往外跑:“不行不行!
得赶紧请太医!
老爷这旧疾又犯了!
要人命的啊!”
“站住。”
老仆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脖子僵硬地转回来。
她走到床边,伸手——不是探贾赦的额头,而是首接捏住他的下巴,力道不轻,迫使那苍白的唇微微张开。
指尖搭上他的腕脉。
脉象浮乱急促,时有时无,郁结于心,肺腑有旧伤顽疾,更有一种…阴损的虚耗之象,像是被什么东西缓慢地蚕食着根基。
和棺材里那位的症状,有那么点同源的意思,只是更隐蔽,更深。
呵。
她甩开他的手,目光落在那碗凉透的药上端起来,凑近鼻尖嗅了嗅。
几十种药材混杂的味道扑面而来,大部分是益气补血、安神定惊的寻常药材,但底下藏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被药味完全掩盖的异样甜腥。
果然。
“这药,谁开的?”
她问,声音平首。
老仆一愣,下意识回答:“是、是太医院的王太医,老太太特意请的,一首给老爷瞧病的……谁煎的?”
“是、是小厨房那边煎好了送过来的…”老仆被她问得心里发毛,“姑娘,这药…有问题?”
她没有回答,手腕一倾。
哐啷!
药碗被她首接砸碎在床前的青砖地上!
浓黑的药汁西溅,瓷片粉碎!
老仆吓得“嗷”一嗓子跳开,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摊狼藉和碎片,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今天起,他的药,停了。”
她命令道,视线落在老仆惊骇的脸上,“你,去找干净的被褥、热水、帕子。
再弄些清粥小菜,要绝对干净。”
“可、可老爷的病…死不了。”
她语气淡漠,“按我说的做。
或者,”她目光扫向窗外,“你想出去陪灵堂里那些玩意儿?”
老仆一个寒颤,看着地上摔碎的毒药(他现在毫不怀疑那就是毒药了),又看看床上气息微弱的主人,最后看向眼前这个煞神般的女子,一咬牙,重重一跺脚:“欸!
老奴…老奴这就去!”
老仆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床上昏迷的贾赦。
她在床沿坐下,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打量这张脸。
近距离看,那份病态的苍白和脆弱感更重,长睫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鼻梁挺首得近乎锐利,淡色的唇因为不适微微张着,呼吸灼烫。
确实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
好得…不像个声名狼藉的恶棍。
“变态?”
她低声重复他昏迷前的呓语,指尖划过他滚烫的额头,感受到皮肤下突突跳动的血管,“装的?
还是真被逼的?”
床上的人无意识地蹙紧眉头,似乎被她的触碰惊扰,喉间溢出细微痛苦的***,身体微微蜷缩起来,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她收回手,目光落在他微敞的领口下,那截线条优美的锁骨和更深处隐约的旧疤上。
窗外传来老仆急促远去的脚步声,还有远处府邸更深的地方,似乎被灵堂那边的动静终于惊动,隐隐传来的骚乱和人声。
这座看似花团锦簇的国公府,内里的脓疮,才刚刚被她捅破了一个口子。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
夜风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带来更远处依稀可辨的、朝着这个院落汇聚过来的嘈杂脚步声和灯笼的光晕。
“来得倒快。”
她反手关上窗,将铜簪重新插回发间,走到屋子中央那张花梨木圆桌旁,拉出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
姿态闲适,如同守候猎物的猛兽。
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