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拽了拽的确良衬衫的下摆,这件淡蓝色的新衣服是上周用积攒的布票换的,领子浆得有点硬,蹭得后颈发痒。
老宅的门环是铜制的,雕刻着精细的缠枝花纹。
静秋深吸一口气,刚要抬手叩门,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我听见自行车铃了。
"沈河清站在门内,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卡其色工装难得地熨出了折痕。
他手里拿着把螺丝刀,额头上还沾着一道黑色油污,"琴刚送到,正在调音。
"静秋跟着他穿过爬满紫藤的庭院,鹅卵石小径两侧摆满了各种金属零件——齿轮、轴承、链条,在暮春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她忍不住蹲下去看一个半埋在土里的铜制物件。
"1903年的蒸汽机零件。
"沈河清头也不回地说,"我父亲年轻时收集的。
"客厅里的景象让静秋屏住了呼吸。
一架乌黑发亮的三角钢琴占据了半个房间,琴身上"Strauss"的金色字母在夕照中熠熠生辉。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钢琴周围——十几个纸箱堆成小山,有的敞着口,露出泛黄的书页、破碎的相框和扭曲的黑胶唱片。
"落实政策办公室昨天送来的。
"沈河清用螺丝刀指了指角落,"那些书都霉变了,得一本本晾干。
"静秋的目光被钢琴盖上一个金属物件吸引——那是个用齿轮和弹簧组装的小装置,正随着他们的脚步微微颤动。
"自制的消音器。
"沈河清轻轻拨动某个部件,齿轮立刻咬合转动,"晚上练琴不会吵到邻居。
"他顿了顿,"要试试吗?
"静秋摇头:"我不会弹。
""没关系。
"沈河清拉开琴凳,"我教你《东方红》。
"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时,静秋注意到他右手小指有道新鲜的伤口,结痂处还泛着红。
琴声响起的一刻,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震颤起来,阳光里飞舞的尘埃突然有了韵律。
静秋学得很慢。
她的手指常年与棉纱打交道,对细腻的力度控制却格外精准。
当第三次完整弹出旋律时,沈河清突然起身走向那些纸箱。
"这个给你。
"他捧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卷彩色丝线,"我母亲以前绣钢琴罩用的。
"丝线在夕阳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
静秋抽出一根孔雀蓝的,发现线轴上贴着小标签,上面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1956年春"。
"我们厂下个月技术考核。
"她突然说,"要用新式织机打样布。
"沈河清眼睛一亮:"我可以帮你改一台老织机,加装自停装置。
"他快步走到窗前,指向庭院角落那堆废铁,"看见那个自行车链轮了吗?
加上缝纫机踏板和打字机弹簧……"他的话语突然中断。
静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庭院墙头上探着几个小脑袋——是隔壁筒子楼的孩子,正扒着墙头偷看钢琴。
沈河清的表情柔和下来。
他回到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滑出一串欢快的音符。
墙头立刻传来压抑的惊呼和窸窣的笑声。
天快黑时,静秋帮沈河清整理了一箱相册。
大多数照片都被撕毁过,又被人精心粘合,纸面上留着淡黄色的胶痕。
"这是我父亲在交通大学教书时。
"沈河清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画面里的西装男子站在蒸汽机模型旁,胸前怀表链闪着银光,"他设计的齿轮传动系统,现在还在江南造船厂使用。
"静秋轻轻抚过照片边缘的裂痕:"这些是你修补的?
""大部分是母亲做的。
"沈河清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在干校用饭粒当胶水,晚上躲在蚊帐里粘。
"窗外突然传来自行车的***。
静秋抬头,看见自己的父亲站在庭院门口,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橘子罐头。
"温老师?
"沈河清显然很吃惊。
父亲推了推眼镜:"厂里发的慰问品。
"他把网兜放在石桌上,"听说……钢琴回来了。
"静秋这才注意到父亲的目光一首停留在那架斯特劳斯上,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发亮。
晚饭是在沈家厨房做的。
静秋用带来的腊肠炒了青菜,沈河清煮了一锅稀饭,父亲则变魔术般从公文包里掏出三个咸鸭蛋。
"1962年全市教师汇演,"父亲剥着蛋壳突然说,"我负责给令尊的钢琴伴奏翻谱。
"沈河清的筷子停在半空。
"那首《黄河》第三乐章,"父亲的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处,"沈教授弹到保卫家乡那段时,台下所有观众都站起来了。
"蛋黄油滴在桌面上,像一粒小小的琥珀。
静秋看见沈河清喉结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收拾碗筷时,静秋在碗橱深处发现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几十张手绘的琴谱——有的画在烟盒背面,有的写在报纸边角,最新的一张用的是机械厂考勤表的背面。
"没有钢琴的七年里,"沈河清轻声解释,"母亲就这样教我认谱。
"静秋拿起最上面那张,认出是《红莓花儿开》的旋律。
谱纸边缘有深色的污渍,像是被泪水浸过又干涸。
回去的路上,父亲推着自行车走得很慢。
月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河清走在最后,手里捧着父亲坚持要他收下的那箱琴谱。
"小沈。
"快到筒子楼时父亲突然转身,"下周日有没有空?
厂子弟小学缺个音乐代课老师。
"沈河清愣住了:"我……成分不好。
""现在讲究实事求是了。
"父亲拍了拍自行车座,"孩子们该听听真正的钢琴声。
"静秋看见沈河清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谱箱的边缘,指节发白。
"好。
"最终他回答,声音有些哑,"但我得先修好学校的风琴。
"那晚静秋躺在床上,耳边还回响着钢琴的余韵。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
她翻出藏在枕头下的顶针,金属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内侧的茉莉花刻痕几乎要被摩挲平了。
远处隐约传来钢琴声,断断续续的,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琴键。
静秋爬起来,轻轻拉开窗帘一角。
月光下,沈河清的身影在庭院里忙碌。
他正把那个齿轮消音器安装到钢琴下方,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婴儿系襁褓。
静秋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纺织厂新发的劳保手套,拆开线头,抽出一根最结实的红线。
第二天清晨,沈河清在自家门把手上发现了一个小布包。
里面装着三样东西:一团孔雀蓝丝线,一卷缝纫机专用红线,还有一张字条——”考核用样布,我要这个颜色。
“字条背面画着个简易图纸,是静秋设计的自停装置改造方案,某个关键部位特意标红,旁边写着:”这里用你家的自行车链轮行吗?
“沈河清把字条翻过来,发现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今晚图书馆,《约翰·克利斯朵夫》还差37页。
“晨风吹过庭院,紫藤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
沈河清抬头望向筒子楼的方向,恰好看见某个蓝色身影在窗前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