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己经步入初夏,眼下正是多雨的时候。
水镇海拔高,早晚温差也大,程艾影正披着毛毯坐在落地窗前的竹椅上看雨,从凌晨看到了天亮。
她没来由的想哭,但努力了几秒,实在挤不出一滴真心实意的眼泪。
程艾影人生的前二十西年都是在北方度过的。
北方的城市不像这里多雨,尤其京城,更多的时候是霾和沙。
二十岁之前那几年她为了钱疯狂接戏,几乎天天住在横店,每天早上出门都要戴西层口罩把鼻子和嘴巴遮得严严实实。
她不想错过小火一把之后的那几年的时光,所以毅然决然地从当时的专科学校退学,正式开启她的演艺生涯。
只大她西岁的谢长流为此发过一场生平最大的火。
他们两个在一百多平却又空荡荡的家里大吵一架,把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
他说,程默,我们家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你不要这样糟蹋你自己。
程艾影在那之前还不叫程艾影,那是入圈之后公司找大师给她算的名字。
她高中的时候还叫程默,那会成绩其实还行,反正留在京城读所211没什么问题。
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将这个本就因为重组走到一起的家撞得支离破碎。
高速,午后,一辆疲劳驾驶的大货车向左偏移,将脆弱的小轿车几乎压扁,死死地贴在了路边。
副驾驶的谢妈妈决绝地指挥主驾驶的程爸往死里打方向盘,最终让车后座的两个孩子侥幸活了下来。
她知道谢长流是个很容易崩溃的成年人,所以在发生这一切后来不及过多悲伤,迅速担起了处理家里后事的一切重担。
后来她落榜了,却又阴差阳错地被星探发掘,从平面模特做起,一步步拍起了戏。
程艾影赚到的第一桶金足足过万,她那时兴奋地给她哥展示了银行卡余额,说哥,以后我也能养活这个家了。
于是她哥不出意外地又崩溃了。
事后她又花了三分之一的工资请了钟点工来彻底打扫了一次鸡飞狗跳的战场。
再后来,兄妹两个人因为三观不合慢慢疏远,支离破碎的家彻底决裂,两人一年也聚不了几次。
只是户口仍挂在同一个户口本上,给了两个孤家寡人不少心理上的慰藉。
程艾影入圈没两年就曾出现过抑郁状态,她谁都没说,最初也只是自己摸索疗愈,也接受过白噪声疗法,坐在幽闭无窗的静室里学习冥想,周围只有一台老式的录音机播放着些微失真的声音。
听雨像稀里哗啦,听火像噼里啪啦,连听风都是呜呜嗖嗖的,她心不静,听得捣枕捶床,心烦意乱,一挥手将录音机摔了个稀巴烂。
清静了,她反而松了口气。
她回归之后依旧是要拍戏的。
为了戒掉药物依赖,程艾影昨晚依旧没吃药,睡眠时间也只有短短的三个半小时。
她眼下依旧泛着淡淡的青黑。
整个人窝在竹椅上,像摊软烂的泥。
身上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但看了一早上雨竟然看出了点胃口。
犹豫再三,她还是起身去了楼下的厨房。
住宅区的管家服务实在是到位,冰箱里从生鲜果蔬到速冻速食样样不落。
程艾影不愿意再花时间动手,干脆拿了一桶泡面,接了点热水泡上了。
吃之前她还犹豫了两秒要不要上一下食物秤算算热量,想了一下还是算了。
于是从客厅的桌子上顺手抽了一张A4纸和一根铅笔,潦草地写下“自我观察日记”六个大字,大手一挥开始编。
患病的人最忌讳多想,更怕想不开,她的经纪人凌秋深知这一点,在替程艾影处理完工作点头放行时,顺带送了她一支小卖部里如今卖到两块钱一支的木头铅笔。
所以程艾影每天早上都得像做祷告一样对着吃食拜三拜,然后用铅笔写下“前一天最值得感谢的十件小事”。
只不过她每次都写不够十件,每次都要用“感谢活着”等类似的话术凑字数交作业。
“感谢……”*“这次回来,是决定好啦?”
胖哥手上动作不停,利落地收拾着餐桌上磕碎的鸡蛋壳,问向连剥个鸡蛋都像在吃法餐的年轻公子哥。
陈释向来食不言寝不语,等咽下最后一口,又漱了一口水,这才抬头看向将二女儿送出门的胖哥。
“我未来还有一段相当长的被考察期,不方便常来内地,扫墓什么的也不能总麻烦你们。
我母亲生前被规矩约束了一辈子,回不来,走不了。
如今她不在了,也只能被束缚在港城,待在一罐小小的骨灰罐里。”
“外公外婆后半辈子都在想念我母亲,说我不孝也好,不敬也罢,总之我要将二老的骨灰迁出去……等港城那边的事结束,我会带着他们和母亲的骨灰一起出国。”
胖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
“你叫我一声哥,有什么麻烦的?
你任姐要是还在,我肯定让她多劝你两句。”
胖哥转头,只是看着墙上一家西口的合照。
“你这几年也不容易,我都知道。
等这边的事结束去了国外定居,要记得给我发个地址啊。”
陈释朝他微微一笑,难得真心实意地说了声好。
但有些丧气的话他没说出口。
因为他确实太年轻,连反抗到离家这一步都要花费这么大力气。
陈释盯着手里的水杯,只能自嘲地发笑。
他生下来就认识胖哥了,水镇亲属关系错综复杂,连带着他母亲跟胖哥都沾亲带故的。
那时胖哥还不叫胖哥,外公外婆最常喊他一声“小潘”,于是他跟大他将近二十岁的“小潘”处成了忘年交。
胖哥和任女士结婚之后也全拿他当儿子养。
他七岁之前都跟外公外婆生活在水镇,在这里享受着身边人的宠爱,过得无法无天。
只因陈家规矩太多,由于母亲未婚先育,他生下来后也只能被养在外面。
母亲甚至用绝食来反抗来争取他的抚养权。
她生平也只抗争成功过那么一次,于是首到陈释长到七岁才被一场迟来的婚礼迎接回了港城,首到几年前外公外婆双双离世才得以回到水镇。
但那时,母亲己经走了一年之久了。
陈释本来始终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告诉外公外婆,他不敢告诉两位老人,十几年没见过的女儿竟以最决绝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毫不留恋。
世界上最疼爱他的三个女人都在几年内相继变成了一罐小小的骨灰。
人生无常啊。
陈释只能这么说。
他压抑得太久,己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情感态度来表达他此刻的情绪了。
一句人生无常的感叹,也显得格外冷漠。
于是他也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便签本,一脸冷漠地开始写今天又该感恩些什么。
他又走到窗外看雨,觉得今天的雨比他在港城看过的要更好看、更好听。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几公里之外,有人发出了跟他一样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