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处的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但比身体疼痛更尖锐的,是那张被寒风卷走的医院缴费单!
它轻飘飘地,带着一种残酷的轻盈,正贴在那辆漆黑跑车冰冷光滑的引擎盖上。
“我的单子!”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不顾一切地想要爬起来去抓。
那是父亲的命!
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具象化的绝望绳索。
然而,脚踝传来的剧痛让她刚撑起一点身体,又狼狈地跌坐回去,手掌再次擦过粗糙冰冷的地面,***辣的痛感让她闷哼出声。
泪水混合着尘土,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狼狈的痕迹。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沉凝冰冷的压迫感。
林晚星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那双俯视下来的、毫无温度的银灰色眼眸。
那个从黑色跑车里下来的男人,正站在她面前。
他太高了,逆着医院门口惨白刺目的灯光,面容隐在深邃的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像淬了冰的寒星,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狼狈不堪——头发凌乱,脸上泪痕和污迹交错,廉价大衣沾满了尘土,手肘处布料磨破,渗出点点猩红。
时间仿佛凝固。
医院门口嘈杂的人声、车辆的喧嚣,仿佛都瞬间远去,只剩下那双冷漠的眼睛,和引擎盖上那张刺眼的缴费单。
林晚星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在他眼中,大概和路边的垃圾没什么区别。
她想开口,想解释,想恳求他把那张单子还给她,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男人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目光短暂地在她擦伤的手肘和沾满泪痕的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
他的视线落向那张贴在车头的缴费单,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他没有弯腰,没有伸手去碰那张纸,甚至没有对她说一个字。
他只是微微侧头,对着驾驶座的方向,低沉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清晰地穿透寒冷的空气:“陆离。”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副驾驶的车门迅速打开。
一个穿着深灰色羊绒大衣、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斯文干练的年轻男人快步下车,动作利落精准。
他先是看了一眼摔倒在地的林晚星,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职业性的评估,随即快步走到车头前,动作轻柔地取下了那张被风吹得有些褶皱的缴费单,以及散落在旁边的几张设计草图。
陆离拿着纸张,走到林晚星面前。
他没有像他老板那样居高临下地俯视,而是微微弯下腰,保持着一种疏离但得体的姿态,将缴费单和设计稿递到她面前。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小姐,您的物品。”
林晚星颤抖着伸出沾满灰尘和血渍的手,几乎是抢夺般一把抓回了那张薄薄的缴费单,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那上面鲜红的医院印章和庞大的数字,再次灼痛了她的神经。
“谢……谢谢……” 她嗫嚅着,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头埋得更低了,不敢再看那个银灰色眼睛的男人,也不敢看眼前这个助理模样的年轻人。
她只想立刻消失在这里,消失在这令人窒息的目光下。
陆离没有回应她的道谢,只是首起身,目光转向自己的老板,微微颔首,像是在等待下一步指示。
那个银灰色眼眸的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再看过林晚星一眼。
他仿佛只是处理掉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挡路的垃圾。
他冷漠地转身,动作流畅而优雅,重新坐进了那辆线条凌厉的跑车驾驶座。
车门如同羽翼般无声合拢,将车内那个冰冷尊贵的世界与外面绝望狼狈的现实彻底隔绝。
陆离也迅速回到副驾驶。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咆哮,黑色的跑车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来时一样迅捷,瞬间汇入了医院门口川流不息的车河,只留下两道冰冷的尾灯光晕,迅速消失在沉沉的暮色之中。
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
林晚星依旧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手里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缴费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跑车扬起的细微尘埃还在空气中弥漫,带着一股冰冷的金属和昂贵皮革混合的气息,无情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周围似乎有好奇或同情的目光扫过,但很快又移开。
在这座冷漠的都市里,一个在寒风中摔倒哭泣的落魄女孩,引不起太多持久的关注。
脚踝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她必须离开。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扶着旁边冰冷的金属栏杆,一点一点,艰难地站了起来。
每动一下,脚踝都像被针扎一样刺痛。
她顾不上检查伤口,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只是将那张缴费单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塞进大衣最内侧的口袋,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然后,她一瘸一拐地,拖着那条受伤的腿,艰难地、一步步地挪离了医院门口这片带给她无尽屈辱和冰冷审视的地方。
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每一步都像是在逃离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场。
寒风依旧凛冽,吹在脸上,带走了泪痕,留下紧绷的刺痛感。
她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大衣,将脸埋进竖起的领口,试图抵挡寒意,也试图隔绝外界所有可能的视线。
去哪里?
这个念头再次沉重地压上心头。
亲戚……她脑海中划过几个模糊的面孔,随即被冰冷的现实覆盖。
林家风光时,舅舅陈国富一家是最殷勤的,舅妈王美娟更是恨不得把她当亲闺女疼。
可自从林家破产,父亲病倒,他们的态度就彻底变了。
电话打过去,要么是长久的忙音,要么就是舅妈那尖利刺耳的哭穷声,抱怨着生意不好做,儿子结婚要花钱,最后总要拐弯抹角地提到父亲欠的那点“小钱”什么时候能还。
但此刻,她走投无路。
脚踝的伤让她无法立刻去接那些零散的设计活,医院催命般的缴费通知如同悬顶之剑。
她必须去试试。
林晚星拖着伤腿,在路边拦了很久,才拦到一辆愿意载她这个“看起来就很麻烦”的乘客的出租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她狼狈的样子和明显受伤的腿,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车子在拥堵的车流中艰难前行,窗外的霓虹光怪陆离,映照着林晚星苍白的侧脸。
她紧紧攥着口袋里那枚小小的、冰冷的物件——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一枚样式古朴简单的黄金戒指,内圈刻着一个小小的“婉”字。
母亲秦婉走得早,这枚戒指是她对母亲最深的念想。
林家鼎盛时,父亲曾想给她换更名贵的珠宝,她却一首固执地戴着这枚朴素的戒指。
如今,连这最后的念想,也要保不住了吗?
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也硌着她的心。
出租车最终停在了城北一个老旧的居民小区外。
这里和她曾经居住的别墅区有着天壤之别。
路灯昏暗,墙皮斑驳脱落,空气中弥漫着饭菜和垃圾混合的复杂气味。
林晚星忍着脚踝的剧痛,一步步挪到舅舅家所在的单元楼下,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谁啊?”
对讲机里传来舅妈王美娟那熟悉又令人心头发紧的尖锐嗓音。
“舅妈,是我,晚星。”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咔哒”一声开锁声。
单元门开了。
林晚星一步步艰难地爬上三楼。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
她停在熟悉的防盗门前,还没等她再次敲门,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舅妈王美娟那张保养得宜、画着精致妆容的脸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羊毛衫,头发烫着时髦的卷。
看到门外一身狼狈、脸颊还带着擦伤污痕的林晚星时,她精心描绘的眉毛立刻高高挑起,脸上堆起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嫌弃和警惕,仿佛门口站着的不是外甥女,而是一个散发着晦气的瘟神。
“哟,这不是我们晚星大小姐吗?”
王美娟的声音尖利,带着浓浓的讽刺,“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我们这‘破地方’来了?
看看你这样子……啧啧,怎么搞的?
又被人追债了?”
她非但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用肥胖的身体堵住了大半个门口,丝毫没有让林晚星进去的打算。
林晚星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强忍着屈辱和脚踝的疼痛,低声开口:“舅妈,我……我爸在医院,情况很不好,急需要钱救命。
催债的也堵到医院了,说三天内还不上……”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美娟不耐烦地打断。
“哎哟喂!
又是钱!”
王美娟夸张地拍了一下大腿,声音拔得更高,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晚星啊,不是舅妈说你!
你们家那是个无底洞啊!
你爸那病,花了多少钱了?
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呢!
我们老陈家就是小门小户,开个小超市能挣几个钱?
你表哥马上要结婚了,房子车子彩礼哪样不要钱?
我们家自己都揭不开锅了,哪还有闲钱填你们家那个窟窿?”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在林晚星的心上。
林晚星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从大衣内侧口袋掏出那个用小手帕仔细包裹的小包,颤抖着打开,露出里面那枚小小的黄金戒指。
“舅妈……我知道家里难。
这是我妈留给我的戒指……是足金的,还有点分量……您看,能不能……先借我点钱,我用这个抵……”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卑微的祈求,将戒指递了过去。
王美娟的目光立刻被那点金灿灿的光芒吸引住了。
她一把抓过戒指,放在眼前仔细掂量着,又用指甲掐了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算计取代。
她撇撇嘴,语气更加刻薄:“就这么个小玩意儿?
值几个钱?
现在金价跌得厉害!
再说了,谁知道是不是假的?
你们林家现在……哼!”
她将戒指在手里掂了掂,像是掂量一块破铜烂铁,然后抬起眼皮,用一种施舍般的、极其轻蔑的语气说道:“看在你死去的妈份上,也看在你叫我这声舅妈的份上……喏!”
她说着,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红色百元钞票,随手扔在地上,正好落在林晚星沾满尘土的鞋边。
那两张鲜红的纸币,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林晚星的脸上。
“拿着这两百块,赶紧走!”
王美娟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子,“以后别再来找我们了!
我们老陈家跟你们林家早就两清了!
别再来沾边!
晦气!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们这种亲戚!
丧门星!
扫把星!”
“砰——!”
沉重的防盗门在她面前被狠狠甩上,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震得林晚星耳膜嗡嗡作响。
门板带起的冷风,吹起了地上那两张孤零零的百元钞票。
林晚星僵立在冰冷的楼道里,像一尊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雕塑。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她死死地盯着紧闭的、冰冷的铁门,仿佛要透过那扇门,看清里面那张刻薄恶毒的嘴脸。
丧门星……扫把星……这两百块钱,是买断血缘的施舍,是踩在她和父亲尊严上的最后两脚。
眼泪,己经流干了。
心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加刺骨。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不是因为脚踝的疼痛,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彻底碾碎的疲惫和绝望。
她伸出那只擦破了皮、还在隐隐作痛的手,颤抖着,捡起了地上那两张冰冷的、带着羞辱意味的钞票。
指尖触碰到纸币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她死死攥紧了那两张纸,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一种彻骨的、令人窒息的冰冷,从指尖蔓延到西肢百骸,将她整个人都冻结在原地。
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因为她长久的沉默而悄然熄灭。
浓重的黑暗瞬间将她吞没,只剩下窗外远处城市模糊的、冰冷的灯火,如同嘲讽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个被世界遗弃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