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院死一般的寂静被一阵粗鲁的拍门声狠狠撕裂。
“开门!
都什么时辰了,还死挺着?
当自己真是金尊玉贵的王妃娘娘了?”
那声音尖利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烦,像钝刀子刮过耳膜。
小桃一个激灵从冰冷的地砖上弹起来,脸上还带着泪痕,惊恐地望向拔步床的方向。
李青青己经醒了,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怎么睡着。
失血带来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她。
腕间的伤口在粗布条下隐隐作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感。
她半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锐利,像淬了冰的寒星,无声地注视着那扇被拍得砰砰作响的房门。
“来…来了!”
小桃慌乱地应了一声,跌跌撞撞跑去开门。
门栓刚拉开一条缝,一股大力就猛地将门扇彻底撞开!
冷风裹着霜气呼啦一下灌了进来,吹得李青青***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当先闯进来的是个身材粗壮、穿着体面蓝绸棉袄的婆子,吊梢眼,薄嘴唇,脸上横肉堆叠,正是昨日送“饭”的管事嬷嬷。
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一脸凶相的粗使婆子,三人像三座移动的肉山,瞬间将这原本就空旷的房间衬得更加逼仄阴冷。
管事嬷嬷那双吊梢眼像探照灯一样,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最后精准地钉在拔步床上那个苍白瘦弱的身影上。
看到李青青腕间透出的、被血染得暗红的布条时,她眼中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掠过一丝快意的讥诮。
“哟,王妃娘娘金安。”
她皮笑肉不笑地福了福身,动作敷衍至极,“奴婢张嬷嬷,奉王府规矩,前来清点娘娘的嫁妆。
府里库房重地,东西可不能就这么胡乱堆在您这儿,万一丢了少了,奴婢们可担待不起。”
话音未落,张嬷嬷身后的两个粗使婆子就像得了指令的恶犬,不由分说便扑向堆在墙角的几个大红描金嫁妆箱子。
她们动作粗鲁,毫不怜惜,沉重的箱盖被“哐当”、“哐当”地掀开、翻倒,发出刺耳的噪音。
箱子里那些原本象征着新嫁娘体面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甚至是一些压箱底的银锭铜钱,都被两个婆子像掏垃圾一样粗暴地翻检出来,胡乱地丢在地上。
绸缎被踩上泥脚印,首饰盒被随意掀翻,几支成色不错的金簪滚落在冰冷的灰尘里。
“这个,登记入库!”
“这个也是!”
“哟,还有几匹细布?
一并收了!”
张嬷嬷叉着腰站在一旁,尖着嗓子指挥着,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那些被翻出的财物,脸上写满了贪婪和理所当然。
那些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她们毫不客气地塞进自己带来的大包袱里。
“嬷嬷!
那是我们小姐的嫁妆!
你们不能……” 小桃又急又怕,想上前阻拦,却被一个粗使婆子狠狠推搡在地,摔了个趔趄。
“小蹄子!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推人的婆子恶声恶气地啐了一口,“王府的规矩,嫁妆都得入库统一保管!
懂不懂规矩?”
张嬷嬷慢悠悠踱到小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挂着刻薄的笑:“小丫头片子,懂点事。
你家小姐现在是什么处境,自个儿心里没点数?
还当是相府千金呢?
哼,进了这栖梧院的门,就得守这栖梧院的规矩!
识相的,就安分点,兴许还能多喘几口气。”
她的目光转向床上的李青青,语气陡然变得阴冷刺骨:“王妃娘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咱们王爷,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认不清自己斤两、还妄想兴风作浪的……‘东西’。”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重,充满了恶意。
李青青靠在床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嫁妆被掠夺一空,看着小桃被推倒在地,看着张嬷嬷那张写满恶意的脸。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愤怒或恐惧的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几乎能将人冻结的平静。
这平静,反而让张嬷嬷心头莫名地窜起一股邪火。
她最讨厌这种不哭不闹、不惊不惧的眼神,仿佛她所有的羞辱都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不得劲。
“哼!”
张嬷嬷冷哼一声,强行压下那股不适,再次开口,语气更加不耐,“还有,这是王妃娘娘今日的份例!
收好了!”
另一个婆子将一个粗陋的提篮“哐当”一声扔在床前的地上。
篮子里,是两个黑乎乎、边缘发硬、散发着可疑酸馊味的粗面馒头,还有一小袋颜色暗沉、夹杂着许多碎石块的劣质炭。
那炭一看就知道烧起来必定浓烟滚滚,熏人眼鼻。
“王妃娘娘金枝玉叶,想必也吃不了多少。
这炭嘛,栖梧院‘风水好’,想必也用不了多少,省着点烧,够用了。”
张嬷嬷的讥讽毫不掩饰,她盯着李青青腕间的伤,恶意满满地补充道,“可别浪费了,再想不开……这王府里,可没那么多热水和布条子给您糟蹋!”
说完,她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得意地一挥手:“走!”
带着两个婆子和满载的包袱,趾高气扬地离开了栖梧院,临走前还重重地摔上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房门。
“砰!”
巨大的关门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震得窗纸簌簌作响。
小桃这才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灰,扑到提篮边,拿起一个馊馒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小姐……她们……她们欺人太甚了!
这饭怎么能吃?
这炭……这炭烧起来能把人呛死啊!
呜呜呜……”她哭得伤心欲绝,为这非人的处境,为小姐的伤,也为这看不到一丝光亮的绝望。
李青青的目光终于从紧闭的房门上收了回来,落在了地上那个散发着恶意的提篮上。
馊饭,劣炭。
这就是她们主仆二人在王府的“活路”。
她没有看哭泣的小桃,反而挣扎着,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撑着床沿,缓慢而坚定地下了床。
失血过多的眩晕感让她晃了晃,但她很快站稳。
双脚踩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上,寒气瞬间从脚心首冲天灵盖,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别哭了。”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断了小桃的哭泣,“眼泪换不来活路。”
她走到小桃身边,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牵扯到腕伤,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没管地上的馊饭,而是伸出右手,轻轻搭在小桃单薄的肩膀上。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小桃下意识地一颤,抬起头,对上李青青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绝望,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着汹涌的暗流和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把眼泪擦干。”
李青青的声音低沉而稳定,“现在,听我说。”
小桃被她眼神里的力量震慑,下意识地止住了哭泣,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
“第一件事,” 李青青的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腕那渗血的、肮脏的布条上,“处理伤口。
去找干净的布,烧开水,越烫越好。
再找找,有没有盐,或者……酒。”
“盐?
酒?”
小桃茫然地重复。
“嗯。
快去。”
李青青没有解释。
现代医学常识告诉她,伤口感染在这个时代是致命的。
开水消毒,盐水或烈酒清洗,是眼下唯一能做的。
小桃看着小姐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她,用力点点头,爬起来就往外跑:“奴婢……奴婢去厨房试试!”
房间里只剩下李青青一人。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站首身体。
失血和寒冷让她浑身发软,但那股求生的意志却如同钢铁般支撑着她。
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再次一寸寸扫过这间冰冷绝望的栖梧院。
破败的窗棂……呼啸的冷风……冰冷的铜炭盆……劣质的炭块……墙角堆放的废弃木料……张嬷嬷腰间那串沉甸甸、叮当作响的钥匙……还有……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原主记忆碎片里,王府库房的位置,厨房的位置,守卫模糊的换班时间……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在她那属于工程师的大脑里飞速成形、推演。
不能坐以待毙。
取暖,是活下去的第一道关卡!
那劣质炭根本不能用,必须改良!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墙角那堆废弃的木料上,又缓缓移向自己藏在袖中的右手——那里,攥着几枚从嫁妆箱暗格里找到的、细如牛毛的铜丝。
“先解决取暖。”
李青青低声自语,冰冷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更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磨砺时闪过的寒光。
她走到墙角,伸出右手,捡起一块相对平整的废弃木板。
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木纹,感受着那冰冷坚硬的质地,她的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在凝视的不是一块废料,而是某种希望的基石。
活下去。
然后,让这冰冷的栖梧院,烧起第一把属于自己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