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钻进骨头缝的啃噬声还没散尽,混着曼陀罗的甜腥气,在鼻腔里结成层黏腻的膜。
他摸出床板缝里的钥匙,金属齿上还沾着点黑灰 —— 像是从玉虫底座的镜纹里刮下来的。
钱柜是樟木打的,比保险柜更合他的心意。
柜门上的铜锁生了层绿锈,钥匙***去时 “咔啦” 响了一声,像咬碎了什么硬东西。
他把玉虫搁在最上层的钱沓上,羊脂白的虫身贴着百元钞的红腰线,底座的铜镜映出片扭曲的绿,像浸在水里的铜钥匙。
“真能生钱才怪。”
他对着玉虫啐了口,却从樟木箱底翻出块红绸布,小心翼翼地盖在虫身上。
绸布是王秀兰的嫁妆,上面绣的并蒂莲被虫蛀得只剩两根枯茎,露出的白棉线缠着点紫黑粉末 —— 和窗台上曼陀罗的花瓣一个色。
躺下时,王秀兰的头发扫过他的脖颈,带着皂角的淡香。
“你夜里翻了八次身。”
她的声音从枕头上浮起来,像片羽毛,“是不是又想起岳家那档子事了?”
老赵猛地绷紧脊背。
三十年前那个雪天,岳家老爷子把金镯子往桌上一墩,镯身刻的缠枝莲硌着桌面,发出细碎的响。
“我闺女嫁谁都行,就是不能嫁个蹲街角收破烂的。”
这话像枚生锈的钉子,在他心口锈了三十年,每次下雨都隐隐作痛。
“瞎想啥。”
他扯过被角蒙住头,却听见钱柜方向传来动静。
窸窸窣窣的,像有人用指甲刮樟木,又像无数只虫在钞票上爬。
他攥紧了袖口的刀片,金属棱角嵌进掌心,疼得人清醒。
天刚亮,他就踹开了钱柜门。
三沓崭新的百元钞躺在红绸布上,边角带着机打的毛刺,油墨味混着樟木的陈香,冲得人太阳穴突突跳。
玉虫的触须上沾着点纸屑,底座的铜镜里,他的影子正咧着嘴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像朵开败的菊花。
“他娘的……” 老赵的手在发抖,抓起新钱往怀里塞。
指缝漏下去的几张落在地上,发出脆生生的响,惊得窗台上的曼陀罗抖落片花瓣,紫黑的瓣尖沾在玻璃上,像滴没擦净的血。
王秀兰的脚步声从里屋传来,趿拉着布鞋,后腰的旧伤让她每走一步都 “嘶” 一声。
“大清早的,拆房子呢?”
她揉着眼睛出来,鬓角的白发沾着点棉絮,“我那对金镯子呢?
昨天翻樟木箱,想给孙子打个长命锁……”老赵的笑容僵在脸上,像被冻住的猪油。
那对扁圆的金镯此刻正在街尾当铺的保险柜里 —— 他前天趁着王秀兰去菜市场,用块棉布裹着揣去的。
当铺老板用镊子夹着镯子转了圈,说 “老东西,刻的缠枝莲还行”,最后给了三万块,钞票上还带着股樟脑丸的味。
“卖了。”
他别过脸去擦柜台上的铜香炉,炉耳上的绿锈沾了满手,“放着也是落灰,换点现钱周转。”
王秀兰的声音突然尖了,像被踩住的猫:“你说啥?
那是我妈咽气前塞给我的!”
她冲过来抓他的胳膊,指甲掐进他肘弯的旧伤里,“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还是收了假货砸手里了?”
“头发长见识短!”
老赵猛地甩开她,怀里的钞票硌得肋骨生疼,“我这是在挣钱!
等挣够了,给你买十个八个金镯子,比那对粗三倍,刻满了缠枝莲!”
王秀兰愣了愣,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
她的哭声混着窗外收废品的铃铛响,像根锈铁丝在刮耳朵。
“我跟着你住了三十年漏雨的平房,冬天守着煤球炉啃冻馒头,从没跟你吵过一句,” 她抹了把脸,指腹沾着点面粉 —— 早上蒸馒头时蹭的,“可你不能拿念想换钱啊……”老赵没理她,转身冲进里屋。
钱柜里的玉虫正对着他,红绸布被风吹得掀起角,铜镜里的影子眼神发狠,像要从镜子里钻出来。
他把当铺换来的三万块全倒进去,看着钞票把玉虫埋住,突然觉得那些钱在动,边缘渐渐卷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再生点,再生点就够了……” 他对着钱堆喃喃,后颈的汗毛又竖了起来。
昨夜那啃噬声好像还在耳边,这次更清晰,“咯吱咯吱” 的,带着股甜腥气 —— 和窗台上曼陀罗的味道一模一样。
王秀兰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张纸,是他昨天偷偷写的清单:民国瓷瓶、紫檀木盒、还有那对刚卖掉的金镯,全打了红叉。
“你要把这店掏空吗?”
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为了个破虫子?”
老赵没回头,盯着钱柜里的玉虫。
铜镜里映出王秀兰的影子,鬓角的白发比昨天又多了些,像落了层霜。
可他眼里只有那些钱,红绳捆着的钞票在晨光里泛着油光,像一块块肥肉,引诱着他往深处跳。
他想起岳家老爷子的脸,想起漏雨的平房,想起王秀兰冬天冻裂的脚后跟 —— 这些都得用钱来填,填得满满的,再也漏不出一丝风。
“咚 ——”城外的钟声突然响起,沉闷得像块石头砸进水里。
钱柜里的钞票猛地动了一下,玉虫从钱堆里露出个头,触须颤巍巍地指向门口。
底座的铜镜里,他的影子突然变了,嘴角淌着血,正往他这边爬,指甲在镜面上刮出细碎的响。
老赵猛地关上柜门,铜锁 “咔哒” 一声扣死,把那诡异的影子关在里面。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己经钻出来了。
它们顺着他的骨头缝往里爬,带着曼陀罗的甜腥气,和对金钱的执念一起,在他心里生了根。
窗台上的曼陀罗被风吹得撞在玻璃上,紫黑的花瓣一张一合,像无数张嘴在呼吸。
老赵盯着玻璃上的花瓣印,突然觉得那形状很眼熟 —— 和玉虫底座的镜纹,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