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立春墨线李安跪在祠堂青砖上时,正听见屋脊兽首滴落的雪水敲打石阶。
父亲握着祖传墨斗的手指关节发白,乌木手柄映着供桌上的烛火,
在青砖墙面拖出细长的影子。"安儿,接着。"青铜盂里的清水泛起涟漪,
李安双手接过墨斗,沉甸甸的檀木匣压得腕骨生疼。
匣面上"以德养源"四个漆金大字被磨得发亮,墨线从父亲掌纹间缓缓抽离,
带着松香气息划过半空。"墨线拉得直,梁柱才能立得正。
"父亲的声音混着屋外融雪的簌簌声,"当年曾祖爷用这墨斗校正老宅二十八根金柱,
每根接缝误差不过发丝粗细。"李安望向祠堂梁枋,晨光透过万字棂花窗落在榫卯接缝处,
百年来竟不见丝毫走形。供桌中央的青铜盂突然发出嗡鸣,
盂壁饕餮纹里的积水震颤着漫过"李"字族徽,这是每年立春独有的景象。"阿贵呢?
"父亲突然转头。福伯捧着香烛的手顿了顿,檐角铜铃恰在此时叮咚作响。
李安瞥见西厢房月洞门闪过半片靛蓝衣角,兄长惯用的银线云纹滚边在雪地里一晃即逝。
老宅的雪总比别处化得慢些。李安抱着榫卯练习用的木料穿过回廊时,
后颈突然沾了凉津津的水珠。仰头望去,百年梧桐的枝桠刺破青灰色天穹,
去年秋日结的蒴果还悬在梢头,裹着冰壳像挂满水晶铃铛。"二少爷当心滑。
"福伯正在井台边打水,辘轳转动的吱呀声惊起几只灰雀。
李安注意到井沿新生的青苔比往年更厚,墨绿苔衣顺着石缝爬到刻着"明德"二字的井碑上,
倒像是给古井戴了顶绒帽。东厢房传来刨子推过木料的沙沙声,
老木匠张师傅的烟袋搁在窗台,腾起的白雾里浮沉着木屑。李安蹲在门槛外看了半盏茶功夫,
直到老人将鲁班尺往斗拱模型上一拍:"看明白了?燕尾榫要吃进三寸,
少一分都承不住瓦当。"李安摸出袖中练习用的楔形木块,榫头处的刀痕深浅不一。
昨夜他在油灯下刻坏七块柞木,指尖现在还沾着松脂。梧桐树忽然无风自动,
冰壳碎裂的清脆声响成一片,某个瞬间他仿佛听见井底传来金石相击的余韵。酉时三刻,
李贵踩着薄冰溜进角门,缎面棉鞋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凹痕。
赌坊的骰子声还在耳膜上跳动,他摸着怀里新得的翡翠扳指,
眼前浮现周掌柜眯成细缝的眼睛。"李少爷好手气!
"那个总穿绛紫色绸衫的男人替他撩开赌坊棉帘时,热气混着***烟扑面而来。
此刻后腰抵着的梅树突然抖落积雪,李贵惊觉自己竟站在古井三步之外,
井水映着弦月泛起诡异的红。"大少爷?"福伯提着灯笼转过照壁,昏黄光晕扫过井台,
那抹血色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李贵仓促应了声,逃也似的奔向自己房间,
全然没注意梧桐树根处拱起的新土——去年冬天那里分明还是平整的。子夜雪又落起来时,
李安还在耳房刻他的斗拱模型。油灯将少年单薄的影子投在格心门上,
与窗外梧桐枝桠的暗影交叠成古怪图案。刻刀突然打滑,木料斜刺里飞出,
正撞翻案头那册《营造法式》。泛黄书页摊开在"水作制度"篇,李安捡书时忽觉指尖刺痛。
半片贝壳嵌在装订线处,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色——这是去年夏至晒书时,
从《齐民要术》里掉出的砗磲残片。父亲说李家先祖曾参与修建海港堤坝,
书页里常夹着水族印记。窗外传来细碎响动,李安推开格扇,
看见父亲提着风灯站在梧桐树下。积雪覆盖的树根处露出半截石雕,似是某种兽类的利爪。
更奇怪的是,本该光秃秃的枝头竟缀着零星白花,花瓣边缘还带着冰晶。"三年了。
"父亲的声音混在雪粒里,"上次开花时你娘还在世。
"李安突然记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的那枝梧桐花,当时所有人都说寒冬腊月哪来的花,
原来不是梦。井台方向忽然传来空灵的鸣响,像是有人在水底敲击编钟。李安转头望去,
却见父亲神色如常地拂去肩头落雪:"明日把《考工记》找出来晒晒,开春雨水多。
"灯笼的光晕渐远,李安靠在冰凉的窗框上,任由雪粒落进后颈。古井的余音仍在耳畔萦绕,
混着父亲鞋底碾过积雪的咯吱声,竟奏出段不成调的曲子。他摸出那块刻坏的榫卯木料,
突然发现裂纹走向与梧桐树皮的纹路惊人相似。李安手中的刻刀悬在斗拱模型上方,
油灯将梧桐枝影投在《考工记》摊开的"水地脉理"篇。
井底传来的编钟余韵仍在梁柱间萦绕,
他忽然注意到父亲留在案几的墨斗——乌木匣表面的松脂正在反常融化。檐角铜铃无风自动,
冰裂纹窗纸上的霜花突然蒸腾成白雾。李安追着雾气穿过月洞门,
发现井台青砖缝隙渗出细密水珠,这些液滴沿着百年前铺设的"回"字形排水槽流动,
竟在子夜雪地拼出残缺的八卦图形。"二少爷!"福伯提着灯笼撞开西厢房的门,
蓑衣上的雪粒子簌簌落在火塘边,
"大少爷的马车陷在十里坡......"李贵掀开车帘时,翡翠扳指磕在鎏金车框上。
赌坊特制的羊皮灯笼在风雪中摇晃,映出车辕断裂处的崭新锯痕。
他摸到怀中被体温焐热的田契,
突然发现桑皮纸背面的水印在低温下显形——本该是"李记纸坊"的暗纹,
此刻竟变成周氏商号的蟠龙标识。"李少爷好雅兴。"周掌柜的紫貂大氅从松林暗处飘出,
三个打手靴底的虎头纹压碎冰层,"这东山十亩水田的地契,怎么盖着伪造的印章?
"李贵后背抵住车厢板壁,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混着远山狼嚎。
周掌柜的算盘珠擦过他耳际,将车帘钉死在柏树上:"您若肯用老宅西厢房作抵押,
我倒能替您在县衙打点......"卯时鸡鸣刺破雪雾,李安蹲在祠堂暗渠入口。
墨线在青石板上绷出笔直的黑痕,延伸向西北方三十丈处的古井。他用鲁班尺丈量暗渠走向,
惊觉水道偏移竟与《考工记》记载的"地脉三迁"完全吻合。"安儿看这里。
"父亲将风灯贴近暗渠内壁,莹蓝苔藓在光照下显露出血管般的脉络,
"这些苔藓本该在惊蛰返青,如今却像被火燎过。"渠底突然传来黏稠的涌动声,
李安看见水面浮起大团乳白色物质——与梧桐树汁液凝结的胶粒完全相同。
父亲蘸取些许在鼻端轻嗅,面色骤变:"这是漆树汁混着铁矿砂,后山定有人动过龙脉!
"周掌柜抚摸着新得的田契,看风水先生将朱砂倒入沸腾的井水。
青铜药炉里的液体泛着铁锈色,与赌坊暗室那夜的景象如出一辙。"李贵现在到哪了?
"他碾碎掌心的砒霜粉,细白颗粒飘进正在誊写的地契。"在米铺当掉最后一件狐裘。
"打手将当票铺在罗盘上,"按您吩咐,当铺给的银两掺了三成锡。
"窗外传来乌鸦凄厉的啼叫,周掌柜突然发现砚台里的墨汁正在逆时针旋转。
风水先生手中的桃木剑毫无预兆地断裂,剑尖坠地时指向老宅方位,
青石板缝里渗出的井水瞬间染成猩红。李安将培育的苔藓样本装入陶罐时,
梧桐树根部的震动沿着青砖传到脚底。他翻开暴雨夜记录的水脉图,
发现后山采石场新开的矿洞,正对着老宅暗渠的西北乾位。
私塾先生颤抖的手指点在《水经注》某页:"'石破则泉涸',这些矿洞截断了地下水脉!
" 书页间的砗磲残片突然吸附在陶罐上,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福伯跌跌撞撞冲进书房,
少爷房中找到的......全是当票和药方......"李贵蜷缩在米铺地窖的草垛里,
听着头顶传来打手们的咒骂。幼子咳嗽的声音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摸出袖口藏的砒霜纸包,
突然想起立春那日井台边的血色倒影。"找到你了。"蒙面人踢翻草垛时,
李贵看见对方腰带上的虎头纹玉扣。挣扎中纸包破裂,砒霜混着积雪灌进喉咙,
他最后的视线里浮现出青铜盂上"以德养源"的铭文。冬至黎明前,
李安跟着父亲踏过后山封冻的溪流。墨斗在雪地弹出的直线延伸向矿洞深处,
暗渠苔藓的血管状纹路在此处彻底消失。岩壁上崭新的凿痕间,
渗出带着硫磺味的铁锈色液体。"有人往矿脉里灌了腐蚀剂。"父亲用银针试探岩缝,
"这些药液顺着暗渠回流,才会让井水变质。"李安突然踢到个硬物,
积雪下露出半块战国陶片。当他抹去冰碴,
"取半还三"的古篆赫然入目——与母亲临终前紧握的梧桐花瓣形状完全重叠。
周掌柜抚摸着伪造的族谱,看风水先生将古树根须泡进毒剂。赌坊暗室突然剧烈摇晃,
青铜药炉中沸腾的液体冲破炉盖,在地面腐蚀出老宅的平面图。"掌柜的!
米铺那边......"打手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响。周掌柜扑到窗边,
看见后山矿洞方向腾起血红雾霭,空中盘旋的鸦群突然集体坠亡。他怀中的地契无火自燃,
灰烬在风中拼出李家族徽的图案。风水先生尖叫着指向罗盘,磁针正在疯狂旋转,
最终定格在老宅古井的方位。李安在祠堂暗渠入口处点亮第七盏风灯,
青铜盂的震动频率与地下水流产生共鸣。当他将陶罐里的苔藓倒入渠中,
那些濒死的蓝藻突然发出微弱荧光,顺着水流方向蔓延成星图般的脉络。"快看井台!
"福伯的喊声带着哭腔。李安转身时,看到百年梧桐的倒影在井水中剧烈扭曲,
树根处拱起的新土裂开缝隙,
露出半截刻满古篆的青铜柱——那上面的水文标记与《考工记》插画分毫不差。
风雪突然停滞在空中,古井深处传来编钟合奏的恢宏乐章。
李安握紧墨斗的手突然感受到血脉般的搏动,
仿佛老宅的每根梁柱都在通过墨线向他传递某种古老的警示。
第二章 夏至裂痕周掌柜的紫檀算盘珠撞出清脆声响时,李贵正盯着赌桌中央那枚血珀骰子。
汗湿的中衣紧贴脊背,他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就像三日前在祠堂听见青铜盂震颤的嗡鸣。"李少爷鸿运当头啊!
"周掌柜的翡翠扳指拂过李贵手背,冰得他打了个寒战。
赌坊二楼临街的雕花窗漏进几缕天光,照见账册上"叁佰两"的朱红批注,
那颜色竟与冬至夜井中泛起的血色涟漪惊人相似。李贵的指尖触到袖袋里的田契,
桑皮纸粗糙的纹理划过汗津津的皮肤。这是今晨从父亲书房顺来的东山十亩水田,
契约右下角"以德养源"的印章还沾着半片墨兰花瓣。"听说贵府梧桐树今年开花格外早?
"周掌柜突然压低声音,茶褐色瞳仁里闪过狡黠的光,"我认识位风水先生,
说这是家宅生变的凶兆啊。"老宅东厢房的冰裂纹窗棂将阳光割成菱形碎片,
李安握着墨斗的手突然打滑,松香味的墨线在柏木料上弹出一道歪斜的痕迹。
正在雕花的老木匠猛地抬头,烟斗里的火星子簌簌落在青砖地上。"墨线走偏三厘,
梁柱吃重就会偏移九分。"张师傅用鲁班尺敲了敲李安刻废的木料,
"就像后山那些采胶过度的漆树,刀口深浅失当,树脂流尽就成废材。"李安望向窗外,
梧桐树冠在夏至的烈日下蔫头耷脑。本该青翠的叶片边缘泛起焦黄,
树皮裂缝里渗出的汁液凝成琥珀色胶粒,引来成群结队的白蚁。
这些细小的蛀虫沿着树干爬上西厢房檐角,在父亲新糊的窗纸上蛀出星点孔洞。
井台边传来福伯的惊呼。李安跑过去时,见老管家正盯着打水的木桶发怔。
刚汲上来的井水泛着铁锈色,水面浮着层油膜般的虹彩,凑近能闻到淡淡的硫磺味。
"怕是地脉有变。"私塾先生陈秀才不知何时出现在月洞门,
手中《水经注》的书页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淮南子》有载'水色赤,地气泄',
需得查查后山采石场......"暮色染红老宅屋脊时,李贵缩在赌坊暗阁里数银票。
周掌柜特制的安神茶让他手心发烫,那些绘着缠枝莲纹的银锭在眼前幻化成流动的月光。
他想起今晨离家时,妻子抱着咳嗽不止的幼子倚门相送的模样。"这是上好的川贝。
"周掌柜推过个青瓷药罐,罐底压着张泛黄的地契,"令郎的病拖不得啊。
"李贵盯着契约上"西山林地二十亩"的字样,突然发现卖方笔迹竟与父亲手书分毫不差。
赌坊后巷传来打手的呼喝声,李贵浑身一抖,银票边缘被他攥出裂口。三天前那个暴雨夜,
三个蒙面人将他堵在米铺的情景再次浮现。
为首者靴尖的虎头纹与周掌柜腰间玉佩的图样如出一辙。"听说李家古井通着龙脉?
"周掌柜的指尖划过风水罗盘,"若是将老宅......"窗外炸响的惊雷截断话音,
李贵怀中的田契突然变得滚烫。他恍惚看见契约上的墨兰花瓣化作血滴,
在桑皮纸上洇出梧桐树的轮廓。子夜暴雨冲刷着老宅屋瓦,李安举着油灯蹲在西厢房梁架下。
雨水顺着蛀空的椽木往下渗,在鲁班锁接榫处积成小小的水洼。他伸手触碰潮湿的斗拱,
指尖突然传来细微震动——就像立春那日触碰青铜盂时的震颤。"安少爷!
"福伯提着蓑衣冲进来,"老爷让你去祠堂......"供桌上的青铜盂正在疯狂旋转,
盂壁饕餮纹里的积水形成小型漩涡。李安注意到盂底沉积着暗红色物质,
与夏至日井水的铁锈色如出一辙。父亲握着祖传墨斗的手青筋暴起,墨线在狂风中绷得笔直,
竟指向西北乾位。"当年建宅时埋下的镇物怕是移位了。"父亲掀开祠堂地砖,
露出下面青石垒砌的暗渠。李安看见渠道内壁附着层莹蓝苔藓,
本该流动的活水此刻凝滞如胶,水面漂浮着梧桐树特有的白絮。
暴雨声中混杂着诡异的啃噬声。李安举灯照向房梁,
上百只白蚁正沿着墨线弹过的轨迹蛀蚀木料,虫群组成的图案恰似罗盘上的巽位卦象。
周掌柜抚摸虎头玉佩时,风水先生正在院中焚烧艾草。青烟扭曲成狰狞的兽形,
将新伪造的地契熏得古旧发黄。"李贵今夜会送来西厢房地契。"周掌柜将药粉撒进茶汤,
"那口井......""已按计划投入锈蚀剂。"风水先生展开手绘的龙脉图,
"只要梧桐树一倒,地下水脉改道,整片宅基都会塌陷。"暗室里的青铜药炉突然发出爆鸣,
周掌柜疾步上前,见炉中沸腾的药剂正呈现井水般的铁锈色。
他怀中的虎头玉佩毫无预兆地断裂,翡翠碎片扎进掌心,血珠滴在伪造的族谱上,
将"李"字染得猩红刺目。李贵蜷缩在祠堂耳房的阴影里,怀中银票被雨水浸透。
两个时辰前,当他颤抖着手从祠堂暗格取出地契时,供桌上的青铜盂突然滚落在他脚边。
盂中血水泼洒在地砖缝里,竟勾勒出母亲临终前的面容。
"阿贵......"虚空中传来熟悉的呼唤,李贵惊恐地发现地契上的朱砂印正在融化。
墨兰花瓣从书案抽屉里飘出,在他眼前拼凑成幼子高烧通红的脸。
前院突然传来重物倒塌的巨响。李贵冲出去时,看见百年梧桐的主干拦腰折断,
乳白色汁液如泪瀑般倾泻。断裂处爬满白蚁蛀蚀的孔洞,在月光下宛如一张咧开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