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跪在工作台上,左眼贴着放大镜,右手捏着镊子,正将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嵌进怀表机芯。
空气里飘着老木头与钟表油的混合气味,墙上挂着的三十七个钟表以不同的频率滴答作响,像一群絮絮叨叨的老头在说各自的往事。
他指尖的动作稳得像磐石。
镊子夹着齿轮悬在机芯上方,距离不足一毫米时,窗外的梧桐叶突然被风掀起一阵骚动,影子在工作台面剧烈摇晃。
林辰的手腕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齿轮 “叮” 地掉在绒布上。
“啧。”
他摘下放大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这是今天第三次失误了。
工作台的抽屉里露出半截铜制座钟,钟面玻璃裂了道蛛网纹。
那是上周收来的老物件,1953 年的上海产 “三五牌”,表盘泛黄的瓷面上,时针与分针像被钉死般卡在三点十七分。
林辰昨天拆到发条盒时,发现里面缠着半根女人的头发,黑中带点灰,像被时间泡褪色的丝线。
他拿起座钟晃了晃,机芯里传来细碎的咔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卡着。
试了三次,指针依旧顽固地指着三点十七分,仿佛那是时间的终点。
“邪门。”
林辰低声骂了句,将座钟推到工作台角落。
左手掌心突然传来一阵灼热感,像有颗米粒大小的火星在皮肤下游走。
他摊开手,那道月牙形的旧疤正在泛红 —— 六岁那年,他偷玩母亲的修表工具,被齿轮咬出的伤口,如今像条沉睡的小蛇,偶尔会在阴雨天或情绪波动时苏醒。
“小辰,在家吗?”
门板被轻轻叩响,带着木头特有的吱呀声。
林辰起身开门,逆光里站着王婆婆,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碗沿冒着热气。
“刚蒸的南瓜糕,给你端两块。”
王婆婆挤进店里,眼睛飞快地扫过那些滴答作响的钟表,“你这铺子哟,白天听着像蜜蜂窝,夜里怕是能吵得鬼都睡不着。”
“它们走它们的,我睡我的。”
林辰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面,掌心的灼热感淡了些。
王婆婆是看着他长大的老街坊,自从母亲消失后,总时不时来送点吃的。
她的目光落在林辰左手,叹了口气:“这疤还在呢?
你妈当年心疼得掉了半宿眼泪,说再也不让你碰这些铁家伙。”
林辰低头舀起一块南瓜糕,甜糯的香气漫进鼻腔。
母亲的脸在记忆里己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她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修表时会把头发挽成利落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消失那天也是个下午,和今天一样有太阳,他放学回家,铺子门没锁,母亲的围裙搭在椅背上,针脚里还卡着根银灰色的线头,而人却像被空气溶解了一样,没留下任何痕迹。
警察查了三个月,最后定性为 “失踪”。
只有林辰知道,母亲不会走。
她总说:“钟表匠的时间是拧在一起的,走得再远,也会被齿轮拽回来。”
“对了,” 王婆婆忽然拍了下大腿,“昨天我家老头子修收音机,拧开后盖看见个小零件,跟你妈以前用的那个好像 —— 就是带细齿轮的,你要不要看看?”
林辰捏着南瓜糕的手指紧了紧。
母亲留下的东西不多,除了这间铺子,只有床头柜里那块没有指针的梅花牌手表。
他试过无数次,表盖打不开,机芯是死的,像块被抽走了灵魂的废铁。
“不用了,王婆婆。”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淡,“不是所有零件都能配上的。”
王婆婆还想说什么,墙上的挂钟突然 “当” 地响了一声。
林辰抬头,时针正稳稳地指向三点十七分。
紧接着,工作台的闹钟、角落里的座钟、甚至他口袋里那只廉价电子表,都在同一秒发出了声响 —— 不是各自为政的滴答,而是整齐划一的 “咔”,像是无数根时间的线被同时掐断。
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婆婆张着嘴,半天没合上:“怪了…… 我进来的时候看了表,明明才两点五十。”
林辰的心跳开始失序。
他冲到挂钟前,猛地掀开玻璃罩,指针确实停在三点十七分,摆锤一动不动。
再看电子表,屏幕上的数字清晰地显示:15:17。
“可能是…… 电路问题?”
王婆婆的声音有些发虚,她一辈子住在老城区,信鬼神胜过信科学。
林辰没说话,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只铜制座钟。
这次他没晃,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冷的表盘。
三点十七分,这个数字像根细小的针,反复刺着他记忆里某个模糊的角落。
母亲消失那天,他好像也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时间…… 是墙上的挂钟?
还是母亲手里的表?
掌心的旧疤又开始发烫,比刚才更剧烈,像是要烧穿皮肤。
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陷进疤痕周围的皮肤,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小辰?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没事。”
林辰松开手,疤痕的颜色己经红得发黑,“可能有点中暑。”
王婆婆将信将疑地走了,临走前反复叮嘱他 “要是不舒服就赶紧去医院”。
门板关上的瞬间,店里所有的钟表突然同时开始走动,摆锤左右摇摆,齿轮互相咬合,发出潮水般的滴答声,却没有一块表的指针指向正确的时间 —— 它们有的倒转,有的跳着走,有的停在三点十七分,又猛地弹向十二点,像一群失控的野兽。
林辰站在声音的中央,左手掌心的灼热感顺着血管蔓延,一首烧到心脏的位置。
他忽然想起母亲消失前一天晚上,他半夜醒来,看见母亲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那块没有指针的手表,嘴里喃喃自语:“时间会皱起来的…… 就在三点十七分……”当时他以为是梦。
现在看来,或许不是。
他走到床头柜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从绒布盒子里取出那块梅花牌手表。
银色表壳己经氧化发黑,表镜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
他捏着表链晃了晃,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手表突然震动了一下,很轻微,像蝴蝶扇动翅膀。
林辰愣住了。
这是十八年来,这块表第一次有了 “活着” 的迹象。
他把表贴在耳边,屏住呼吸。
几秒钟后,他听见了 —— 不是机芯的转动声,而是一种极细的、类似布料摩擦的沙沙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表壳里面慢慢舒展。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变得昏黄,像被蒙上了一层旧纱。
工作台角落的铜制座钟,指针依旧停在三点十七分,只是这次,林辰清晰地看见,表盘玻璃的裂纹里,似乎渗出了一丝极淡的、类似水渍的痕迹。
像一滴被时间遗忘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