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郊寒烟别寒风像无数把钝刀子,在北平城郊外的旷野上打着旋儿地削刮。
虽已是初春,但残冬的凛冽依旧盘踞不去,尤其在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灰蒙蒙的天幕低垂,压着光秃秃的杨树枝桠,也沉沉地压在王家小院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顶。
王志刚蹲在灶膛前,沉默地添着最后一把柴禾。跳跃的火光映着他年轻却已显刚毅的脸庞,
浓眉紧锁,下颌绷得像块石头。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色粗布棉袄洗得发白,
袖口磨出了毛边,但这已是家里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衣裳了。
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的是半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糊糊,混杂着几片干瘪的菜叶子,
这是全家今天的早饭,也可能是他离家前最后一顿。
“刚子……” 一声带着浓重倦意和忧虑的呼唤从里屋传来。林秀英披着件破棉袄,
扶着粗壮的腰身,艰难地从土炕上挪下来。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揣了个沉重的磨盘,
预产期就在这十天半月了。原本清秀的脸庞被孕期的浮肿和长期的营养不良折磨得蜡黄憔悴,
只有那双杏眼,在昏黄的油灯光下,还残留着几分昔日的灵动,此刻却盛满了化不开的愁绪。
王志刚闻声立刻起身,快步走进里屋,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妻子,
声音低沉而沙哑:“不是让你多躺会儿?天还没亮,外头冷得邪乎。
”他粗糙的大手小心地覆上妻子隆起的腹部,那里孕育着他未出世的孩子,
也是此刻他心头最重的牵挂和最大的不舍。“躺不住……”林秀英摇摇头,
顺势靠在丈夫坚实的臂膀里,汲取着这短暂而珍贵的温暖,“你一走,
我这心里就跟掏空了似的,慌得厉害。” 眼泪无声地在她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有落下。
她抬眼望着丈夫,目光里交织着爱恋、不舍和一种深沉的恐惧,“刚子,
仗……真的还要打下去吗?北平城不是都……都和平了吗?咱这儿离城根儿不远,
听说城里头都安稳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王志刚的眉头锁得更紧,
他何尝不想留下?守着妻子,守着即将出世的孩子,
守着这几亩薄田和这个虽然破旧却充满烟火气的小家。他是京郊土生土长的农民,
对这片土地有着最深的眷恋。他记得小时候跟着爹在永定河边的滩涂上摸鱼,
记得夏日里在玉米地里穿梭的闷热,记得秋收时打谷场上扬起的金色尘烟。这里的一草一木,
一砖一瓦,都刻在他的骨血里。“秀英,”他深吸一口气,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北平是和平了,可南边……长江天堑还横在那儿!
老蒋的残兵败将还在负隅顽抗,听说上海、南京那边还在打。
咱的队伍刚打完辽沈、平津两场硬仗,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解放全中国,
让所有穷苦人都能翻身当家作主,这是天大的事!
”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朴素的信仰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是村里工作组同志反复宣讲的道理,也是他亲眼所见——地主被打倒了,
田地真的分到了像他这样的贫雇农手里,尽管分到的地不多,但总归是自家的了!
这让他相信,跟着共产党走,没错。“工作组说了,这是最后的决战!
南方千千万万受苦的兄弟姐妹还在等着我们去解救。咱是分了田的翻身户,是党给了咱活路,
这个时候不冲上去,还等啥?” 王志刚的眼神锐利起来,像淬了火的钢,
“我王志刚是党员,更是扛过枪的民兵骨干,打鬼子那会儿没怂过,现在更不能当缩头乌龟!
”“可是……可是孩子……”林秀英的手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
指甲几乎要嵌进他厚实的棉袄里,“他就要来了啊!你这一走,山高水远的,
枪子儿不长眼……万一……万一……” 那个可怕的词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砸在王志刚的手背上,冰凉一片。“没有万一!
”王志刚猛地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仿佛要用这声量驱散所有的不祥。
他用力握住妻子的双肩,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泪眼婆娑的脸,“秀英,你信我!我命硬!
当年在门头沟打鬼子伏击,子弹贴着脑门飞过去都没事!这次也一样!我向你保证,
一定囫囵个儿地回来!等打完了仗,全国都解放了,咱们的好日子就真的来了!到时候,
我回来,咱们守着分到的地,好好种,让孩子吃饱穿暖,再也不用像咱们小时候那样饿肚子!
我还要看着咱们的孩子长大成人,读书识字,有出息!”他的话语像一剂强心针,
短暂地驱散了林秀英心头的阴霾。她看着丈夫眼中燃烧的信念和对未来的憧憬,
那光芒是如此炽热,让她无法反驳。她只能重重地点点头,
把脸埋进丈夫宽阔却同样单薄的胸膛,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汗味和泥土气息,
仿佛要把这气息刻进骨子里。“嗯……我信你……”她哽咽着,
“我和孩子……在家等你……等你回来分田分地过好日子……” 她抬起泪眼,
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得给孩子起个名儿……万一……万一我生的时候你不在……”王志刚的心猛地一抽,
他抬头环顾这间昏暗简陋的屋子:糊着旧报纸的土墙,磨得发亮的炕席,
墙角堆着不多的口粮——几袋杂合面和一小堆冻得硬邦邦的萝卜白菜。这就是他的家,
他全部的世界。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院子里那棵在寒风中依然虬劲挣扎的老槐树上,
它的根深深扎进冻土里,哪怕枝干被风雪摧折,来年春天依然能抽出新芽。
“就叫‘树根’吧!” 他沉声说道,语气带着一种扎根土地的坚韧,“王树根!
不管生的是小子还是闺女,都叫这名儿!咱庄稼人,就得像树根一样,扎得深,立得稳!
风吹雨打都不怕!有根在,家就在,希望就在!秀英,记住,只要根在,
再难的日子也能熬过去!等我回来!”“树根……王树根……” 林秀英喃喃地重复着,
手掌下意识地抚摸着肚子,仿佛在安抚那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好,就叫树根!咱的孩子,
一定像树根一样结实!”天边终于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寒风依旧呜咽。村口的大槐树下,
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和王志刚一样即将南下的青壮,个个穿着臃肿的棉袄,
背着简单的行囊,脸上混杂着离愁别绪和一种近乎悲壮的亢奋。送行的多是老弱妇孺,
低低的啜泣声、叮咛声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林秀英挺着巨大的肚子,由婆婆搀扶着,
一步一步挪到村口。寒风卷起地上的浮雪和尘土,扑打在她脸上,生疼。
婆婆是个干瘦的小脚老太太,脸上刻满了愁苦的皱纹,她紧紧攥着儿媳冰凉的手,
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水,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刚子平安……保佑我大孙子顺顺当当……”王志刚站在队伍前头,
身板挺得笔直。他最后用力拥抱了一下母亲,老太太枯瘦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着。
他又看向妻子,目光深邃复杂,有万般不舍,有千钧重托,更有不容动摇的决绝。
他走到林秀英面前,粗糙的大手最后一次,无比轻柔地抚过她冰冷的、因浮肿而紧绷的脸颊,
又小心翼翼地落在她隆起的腹部。“秀英,娘,家里……就交给你们了!
” 他的声音有些发哽,但努力维持着平稳,“等我回来!照顾好树根!
”林秀英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哭声溢出来,只是用力地点头,点得发髻都有些散乱。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丈夫的脸,仿佛要将他的每一寸轮廓都烙印在心底。“出发!
” 带队的干部一声令下,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队伍缓缓移动起来。
王志刚猛地转身,不敢再看母亲和妻子一眼,大步汇入前进的人流。他怕再多看一眼,
那钢铁般的意志就会瞬间瓦解。林秀英望着丈夫决绝的背影融入灰蒙蒙的人流,
渐渐模糊在卷起的尘土和远方苍茫的地平线中。那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她,比这刺骨的寒风还要冷上千百倍。她腿一软,
几乎瘫倒在婆婆怀里。“刚子——!” 婆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终于冲破了压抑,
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林秀英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捂住嘴,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在冰冷的脸颊上冻成了两道冰痕。
她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巨大的悲伤和分离,不安地躁动起来,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
王志刚的离去,像抽走了王家小院的顶梁柱,也抽走了林秀英心头最后一点热气。
日子并没有因为丈夫的离开而变得轻松,反而像一副沉重的磨盘,更加无情地碾压下来。
林秀英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愈发不便。繁重的家务和农活却一点没少。婆婆年纪大了,
裹着小脚,只能勉强做些烧火、看家的轻省活计。挣工分、养家糊口的担子,
几乎全压在了林秀英一个人身上。天不亮,鸡刚叫过头遍,
林秀英就得挣扎着从冰冷的炕上爬起来。孕后期的浮肿让她手脚发胀发麻,
每一次翻身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钝响和沉重的喘息。她得先给灶膛生火,烧上热水,
伺候婆婆起床洗漱。然后忍着强烈的孕吐反应这反应在她怀孕后期反而加剧了,
简单扒拉几口冰冷的糊糊或昨晚的剩饭。接着,就得拿起沉重的锄头或耙子,
挺着快要坠到地上的肚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生产队的***点。
京郊的土地虽比南方肥沃些,但初春的冻土硬得像铁板。林秀英的任务是和其他妇女一起,
清理去年残留的玉米秸秆根茬,为春播做准备。这活儿需要极大的腰腹力量。她弯不下腰,
只能半蹲着,用锄头一点点地刨。冰冷的土块溅到脸上、脖子里,冻得她直打哆嗦。
沉重的农具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腹部的肌肉,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坠胀感。汗水混着泥土,
在她蜡黄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哟,秀英嫂子,你这身子骨还能下地呢?快生了吧?
可悠着点,别把志刚哥的宝贝疙瘩给累着了!” 旁边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是同村的李寡妇。她男人前年病死了,没孩子,干活倒是利索,
眼神里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打量着林秀英笨拙的身影。林秀英没吭声,
只是咬着牙,更加用力地刨着冻土。她知道李寡妇话里有话。村里关于她的闲言碎语,
自从王志刚走后就没断过。有人说她命硬克夫,
有人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指不定是谁的种毕竟王志刚走的时候她已怀孕数月,
但总有人恶意揣测,更有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看她这个“军官太太”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跟着队伍走的都是军官没了男人,
怎么活下去。生产队的监工,一个外号“崔麻子”的瘦高个男人,背着手踱过来,
皱着眉看了看林秀英的进度,又看了看她那大的吓人的肚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林秀英!
你这刨的是地还是绣花呢?磨磨蹭蹭的!今天这工分还想不想要了?不想干趁早回家躺着去!
别在这耽误大家伙儿的进度!”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秀英脸上。
林秀英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屈辱和愤怒让她眼前发黑。她猛地直起身,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肚子也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绞痛。她眼前一黑,
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人也软软地向后倒去。“哎哟!秀英!
” 旁边几个心善的妇女惊呼着冲上来扶住她。“叫唤什么!装什么娇贵!
” 崔麻子厌恶地啐了一口,“赶紧抬回家去!别死在地里晦气!
”林秀英被七手八脚地抬回了家。婆婆吓得魂飞魄散,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水。
折腾了好半天,林秀英才悠悠醒转,腹部的绞痛却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一阵紧过一阵。
“娘……疼……好疼……” 林秀英蜷缩在冰冷的炕上,脸色惨白如纸,
豆大的汗珠浸湿了头发和枕头,手指死死抠着炕席,指甲几乎要折断。婆婆急得团团转,
六神无主:“这……这可怎么好?还没到日子啊!是不是要生了?我的老天爷啊!
刚子不在家,这可怎么办啊!” 她迈着小脚,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喊人帮忙。夜幕低垂,
王家小院里弥漫着紧张和血腥的气息。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寒风中摇曳,
勉强照亮土炕上挣扎的身影。村里经验最丰富的接生婆“孙姥姥”被请来了,
她布满老茧的手在林秀英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按摸着,眉头紧锁。“胎位不正!卡住了!
秀英啊,使劲!再使劲!孩子头没下来!” 孙姥姥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急促。
林秀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嘶吼。
每一次宫缩都像是要把她的身体活活撕裂。剧痛吞噬了她的理智,
她感觉自己正在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王志刚的脸在眼前晃动,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
“刚子……刚子……” 她无意识地呼唤着,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咬着这个!
” 婆婆把一根裹了布的筷子塞进她嘴里,防止她咬断舌头。林秀英死死咬住,
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汗水、泪水、甚至失禁的尿液混合在一起,
浸透了身下的破褥子。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酷刑。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林秀英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休止的剧痛和绝望彻底吞噬时,一声微弱却异常响亮的啼哭,
如同划破黑暗的号角,骤然在死寂的小屋里响起!
“哇——哇——”那声音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带着初临人世的委屈和不屈。“生了!
是个带把儿的!” 孙姥姥疲惫却如释重负的声音传来,
她麻利地用热水清洗着那个浑身沾满血污、皱巴巴的小婴儿。婆婆激动得老泪纵横,
扑通一声跪在炕沿边,对着黑黢黢的房梁连连磕头:“祖宗保佑!菩萨保佑!是个小子!
王家有后了!”林秀英像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瘫软在炕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她微微侧过头,
看着孙姥姥手里那个哇哇大哭、四肢乱蹬的小生命。这就是树根。王志刚临走前取名的孩子。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她。没有初为人母的巨大喜悦,
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看着这个弱小生命时,心头涌起的无边无际的茫然和沉重。
这个孩子,是她和志刚的骨肉,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牵挂,却也像一副无形的枷锁,
将她牢牢地锁在了这片寒冷、贫瘠、看不到尽头的土地上。丈夫远在硝烟弥漫的战场,
生死未卜;家中一贫如洗,
年迈的婆婆需要她养活;村里人的白眼和崔麻子那样的刁难不会因为孩子的出生而减少半分。
“树根……”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婴儿温热的小脸。
那柔软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的心。眼泪无声地再次滑落,这一次,
不再仅仅是为丈夫的离别,更是为了这刚刚开始,却已如此艰难的人生。窗外,
寒风依旧呼啸,卷着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呜呜的悲鸣。油灯的火苗在风中剧烈地摇晃,
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却又顽强地燃烧着,照亮着这间充满血腥、汗水和新生啼哭的陋室。
京郊的夜,漫长而寒冷。林秀英抱着襁褓中熟睡的儿子,
听着婆婆在炕那头因疲惫而发出的轻微鼾声,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