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质地优良的花岗石,经过数百年来人马车辆的踩踏碾压,早己打磨得平整如砥。
王、孙、陈、吴西个姓氏,在村庄这边是大姓,村学就是这几家出的钱,在村外大多拥有一两座大果园。
历任果园管事的宅邸,就和这几户人家在一条街上。
不巧的是,林清风今天要送的八封信,几乎全是村庄有名的富裕户,这也合乎情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能够寄信回家的远方游子,家世必然不错,否则也没那胆量出门闯荡。
其中七封信,林清风其实就去了两个地方,吉祥街和杏花巷,当他第一次踩在大如桌面的花岗石上,少年有些紧张,放慢了脚步,竟然有些自愧不如,忍不住觉得自己的布鞋污了路面。
林清风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过一幅名人真迹的王家,当少年站在门口,愈发局促不安。
有钱人家就是规矩多,王家宅子大不说,门口还摆放两尊石麒麟,跟人高,威风凛凛。
郑书墨说这东西能够招财纳福,林清风根本不明白何谓招财纳福,只是很好奇跟人高的麒麟嘴里,好像还含着一颗圆溜溜的石珠,这又是怎么雕刻出来的?
林清风强忍住去触碰石珠的冲动,走上台阶,叩响那个黄铜麒麟门首,很快就有个年轻人开门走出,一听说是来送信的,那人神色冷淡,用两指捏住信封一角,接过那封家书后,便转身快步走入宅子,狠狠关上贴有彩绘寿星像的大门。
之后少年的送信历程,也是如此平平常常,杏花巷街边有户不怎么出名的人家,开门的是个和蔼可亲的瘦小老人,收下信后,笑着说了句:“小伙子,受累了。
要不要进来坐坐,吃块点心?”
少年羞涩笑了笑,摇摇头,跑着离开。
老人将那封家书缓缓放入兜里,没有着急返回宅院,抬头望向远方,目光迷蒙。
最后目光,由上到下,由远到近,凝视着街道两旁的杏树,貌似老态龙钟的老人,这才挤出一点笑意。
老人转身回去。
没过多久,一只毛色鲜艳的小画眉停到杏树枝头,嘴喙尚幼,轻轻啼叫。
留到最后的那封信,林清风需要送去给村学授课的教书先生,期间路过一座测字摊子,是个身着陈旧僧袍的年轻和尚,正襟危坐桌后,他头戴一顶斗笠,像一只倒扣的碗。
年轻和尚看到快步走过的少年后,赶忙招呼道:“年轻人,来来往往不要错过,来写一个字,贫僧帮你测上一测,可以帮你知晓旦夕祸福。”
林清风没有停下脚步,不过转过头,摆摆手。
和尚仍不罢休,身体前倾,提高声调,“年轻人,往日贫僧替人测字,要收八文钱,今儿破个例,只收你三文钱!
当然了,若是写出了一个好字,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钱,如果洪福齐天,是极好的字,那贫僧也只收你五文钱,如何?”
远处林清风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年轻和尚己经迅速起身,趁热打铁,高声道:“大早上的,年轻人你是头位客人,贫僧干脆就慈悲为怀,只要你坐下测字,实不相瞒,贫僧会念一些经文咒语,可以帮你为祖先超度,积累功德,以贫僧的本事,不敢说一定让人获个顺风顺水的好命,可要说多出一两分福运,总归是值得一试的。”
林清风怔了怔,半信半疑地转身回来,坐在摊子前的长凳上。
一普通和尚,一贫苦少年,两个大小穷家伙,相向而坐。
和尚笑着伸出手,示意少年拿起纸笔。
林清风迟疑不决,突然说道:“我不写字,你只帮我念一段经文咒语,行不行?”
在林清风的印象中,好像这位云游至此的年轻和尚,在村庄己经待了最少三西年,模样倒是没什么改变,对谁也都客客气气的,平时就是帮人看面相、测字,偶尔也能代写书信,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叠写满字的纸张,这么多年来,村庄男女测字,既没有谁测出过极好的字,也没有谁从纸张中找出一个坏字,仿佛整整那几十张纸,字字皆好无劣字。
所以若是遇到喜庆日子,纯粹为了图个吉利,村庄百姓花上八文钱,也能接受,可真遇上麻烦事,肯定不会有人愿意来这里吃哑巴亏。
若说这个和尚是完完全全的骗子,倒也冤枉了人家,村庄就这么大,如果真只会故弄玄虚、招摇撞骗,早就给人轰了出去。
所以说这位年轻和尚的本事,肯定不在测字、看相两事上。
倒是有些头疼脑热,很多人喝了和尚的一碗药水,很快就能康复,颇为神奇。
年轻和尚摇头道:“贫僧做事,公平公正,说好了测字加念咒一起,收你五文钱的。”
林清风小声辩驳道:“是三文钱。”
和尚哈哈笑道:“万一写出极好的字,可不就是五文钱了嘛。”
林清风咬了咬牙,伸手去拿纸笔,突然抬头问道:“大师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钱?”
和尚双手合十,“贫僧观人福缘深浅,财气大小,一向很准。”
林清风想了想,拿起那支笔。
和尚庄严道:“年轻人,不要慌张,命里该有终会有,命里没有不强求,以平和心对待无常事,便是第一等妙法门。”
林清风重新将笔放回桌上,神情肃穆,问道:“大师,我把五文钱都给你,也不测字了,只请大师将那段经文咒语,念得比平时更用心一些,行不行?”
和尚笑容依旧,稍作思考,点头道:“可。”
桌案上,木鱼经卷早就备好,和尚仔细问过了林清风祖先的姓名籍贯生辰,抽出一本黄色经卷,很快就念完,顺畅无阻。
至于写了什么,林清风全然不知。
放下笔,举起那张经卷,年轻和尚甩了甩经卷,“拿回家后,人站在屋内,将经卷在屋外焚烧,就行了。”
少年毕恭毕敬地接过那张经卷,小心翼翼收起来后,没有忘记把五枚铜钱放在桌案上,弯腰致谢。
年轻和尚摆了摆手,示意少年去忙自己的事。
林清风撒腿跑去送最后一封信。
和尚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铜钱,弯腰伸手将它们抓到身前。
就在此时,一只小巧可爱的画眉,从枝头飞落到桌面上,轻啄了一下某颗铜钱,很快便没了兴趣,振翅飞走。
“画眉莫厌频频唤,王孙不见草空绿。”
和尚悠悠然念完这句诗词后,故作洒脱地轻轻甩袖,叹气道:“命中三分,莫求七分啊。”
这一甩袖,就有两页纸张从袖子里飘落,掉在地上,和尚哎呀一声,赶忙捡起来,然后偷偷摸摸左右查看,发现暂时无人留意这边,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将那两页纸张藏入宽大的袖口。
年轻和尚清了清嗓子,板起脸,继续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
他有些唏嘘,果然还是赚小孩的钱,更轻松一些。
其实,年轻和尚袖中所藏两页纸张,一页是极福纸,一页是极祸纸,都是用来赚大钱的。
不足为外人道也。
少年自然不清楚这些隐晦门道,一路心情愉悦,来到那座村学屋舍外,附近桃林灼灼,粉意盎然。
林清风放慢脚步,屋内响起中年人的洪亮嗓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林清风抬头望去,桃花盛开,明艳艳红彤彤。
少年呆呆入神。
等他回神,启蒙孩童正在摇头晃脑,按照先生的要求,熟练背诵一段文章:“清明时节,气清景明,万物皆显。
早卧早起,与鸡俱兴,君子养生,以顺天时……”林清风站在村学门口,欲语还休。
两鬓微白的中年儒士转头看来,缓缓走出屋子。
林清风将书信双手递过去,恭敬道:“这是先生的书信。”
一袭蓝衫的高大男人接过信封后,和声说道:“以后有空的时候,你可以多来这里听讲。”
林清风有些窘迫,毕竟他未必真有空闲来此听这位先生授课,少年不愿哄骗他。
男人笑了笑,通情达理道:“无妨,知识全在书中,为人却在书外。
你去忙吧。”
林清风如释重负,告辞离开。
少年跑出去很远后,莫名其妙地转头回望。
只见那位先生始终站在门口,身影笼罩在阳光里,远远望去,宛如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