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阿黛,这是一个诞生起便被诅咒的名字。也是她最不愿意提起的名字。
在贵州深山里最为偏僻又封建的苗寨里,蒙阿黛出生了。
在她阿娘生下蒙阿黛的那个夜晚,寨子里的狗吠叫了一整晚。当她的腿被接生婆从阿娘肚子里拽出来的时候,火塘里的火焰骤然熄灭,悬于床头之上的苗绣香囊也掉落下来,砸在了阿娘的身上。
“不行,不吉利……”
她摇着头说道,“这孩子是带着血光降临的。”
阿娘的鲜血淌了一地,这是接生婆第一次遇见棘手的事情。她作为老医女,也束手无措。
“产妇大出血”她双手被血浸染成屋外的夕阳。紧张得无法呼吸。
阿娘的脸色苍白无力,她用尽最后力气瞧了自己刚出生的婴孩一眼,嘴唇微微颤动。
接生婆耳朵贴在她嘴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她便永远的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给她别的亲人任何遗言,就连丈夫蒙大力也没有!眼角那两行未来得及干的眼泪诠释了难以实现的遗憾,更像是知道了蒙阿黛坎坷的未来。
接生婆大声呼喊着正蹲在门槛石上抽旱烟的蒙大力时,他紧张的连烟斗都拿不准,直到烟斗上的烟屑簌簌掉落。他像是期待着什么好消息?可屋里又继续传来接生婆的声音:“大力,快进来,产妇咽气了”
当他听到“产妇咽气了”这五个大字时,嘴里咬着的烟杆子直接掉落,断成两截。他愣住了,根本想不通别人家生个孩子就像是上了个厕所一样简单,为什么到了他这里生个娃就能要了命呢?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因为这一切都跟他有关!
他心里嘀咕着:“我不是有意的,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直到接生婆把婴孩抱到他跟前,那副老实人的样子却呈现出面目狰狞的表情,闭着眼都不看婴儿一眼。他对这个孩子的出生根本没有任何波澜,也不在乎孩子出生后是死是活。死了更好,活着也会丢掉。只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妻子会死。所以在这个家,她注定是被抛弃的人。
接生婆吼道:“蒙大力,这是你的女娃,孩子她娘死了……你的妻子死了”话说完,接生婆的声音已经颤抖。
他木讷的推搡着接生婆,并没有接过弱小的婴孩,只是闭眼摆着手冷冷说:“拿开,拿开。别烦我……”
接生婆慌乱的拾起地上那堆积满灰尘的破棉花,边往产妇被褥里塞,边大声呵斥道:“蒙大力,你个没良心的,妻子走了,孩子也不管了,真不知道我哥图你啥?能把女儿嫁给你”
接生婆为她擦拭身上的血渍。用白布盖住产妇的脸,点燃柜子里仅剩的鞭炮。噼啪声中,村民们听到鞭炮声全部聚在门外观望,却无一人踏入。
由于是产后走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生育被视为“喜事”,而死亡则是“凶事”。产后不久去世的人,尤其是产妇,被认为将“喜事”与“凶事”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矛盾和不祥的象征。人们普遍忌讳死亡与新生命同时出现,认为这会带来“冲撞”或“晦气”。在那个封建又贫瘠的苗疆部落里更是不吉利的,所以没有一个人进去帮忙整理遗容。
她们在一旁窃窃私语。
“克母的灾星啊。”
“蒙大力真是个克妻的主啊。”
“惨无人道啊……”
“大力完了,儿子没生到,还把自己老婆搭进去了,这个娃就是个克星,灾星。”
“不能留,不能留”
“大力人啊又老实又穷,好不容易讨了族长的小女儿,以为他攀上了棵大树,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
族长蚩尤骨拄着拐杖从人群的嘀咕声走来了。
他是寨子里最为年长的族长,寨子里大小事物一切皆由他说了算。他的手指犹如枯树枝一般。踉跄的走进屋里。
沉默了半响,才冒出一句:“蒙阿黛。”他宣告道,“你就叫这个名字。”
在苗语里,“阿黛”是泥土中最为低贱的一种草,连牛都不会去吃。
“蒙大力,这个娃一出生就克母。在寨子里根本不能要。所以我就替你做主了”
蒙大力一言不发,点头默认。可是屋里神龛上供着的那本《黄帝内经》突然掉落。
老族长蚩尤骨的声音仿若枯叶相互摩擦般干涩,他将——一个刚出世、浑身是血的小婴儿,裹进沾着羊水的粗布之中,与两个青年人将婴儿抱起放置在三岔路口的青石板上。寨子里的人都躲在树后观望,他们生怕这个婴孩的哭声会引来不祥之物。
啪嗒——
一滴雨砸到了婴孩的脸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暴雨倾盆而下,比山洪暴发还要迅猛。
十八年后,她的出生依然是寨子里所有人的谈资,他们仍在说,那场雨是山神在洗刷污秽……但没人敢提,污秽究竟是她,还是他们的心。
蒙阿黛蹲在溪边清洗苗绣,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蒙阿黛!”
村寨的吴金花冷不丁地冒了出来,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机会,便一脚把蒙阿黛踹进了溪水里,“克死自己亲娘的扫把星,你也配使用上游的水。”
这样的待遇,她几乎每天都在承受而且已经受了十八年。只有老阿母回来时阿黛才有一刻钟的幸福。
浪花激起来的一瞬间,阿黛眼前一黑,脸重重的拍打在溪水里。
就在溪水灌入鼻腔的一瞬间,阿黛仿佛看到了一个影子。
她站在远处,水波模糊了她的脸,但她的长发像河底的水草一样飘荡,苍白的手指轻轻抬起,指向了水里的阿黛。
“阿黛……”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孩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阿黛拼命挣扎,想要抓住她——可阿黛的手指只穿透了冰冷的水流。
她从未见过阿娘。
她生阿黛时便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所以阿黛对自己阿娘的印象仅仅留在老阿母的描述里。
如今眼前的这个影子,却像极了老阿母描述的模样——“你阿娘啊,眉间有颗朱砂痣,笑起来像山里的月亮。”
在水里挣扎了几分钟,忽然有一个人奋不顾身的跳进水里,将她救了上来。
吴金花却抓了狂,走过来强行把那个人拉走,迷糊之中听见那人说:“哥,你救她干嘛,一个克母灾星,有什么值得你救她的。”
等她彻底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
跟着老阿母长大的这十八年,她医术越来越精湛。老阿母常说:“你与你母亲一样,都有一颗仁爱之心。”
每次她追问母亲时,老阿母又沉默了。老阿母每天都去寨子里行医。而她的任务就是采药。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采药,刚看到崖边有株断肠草,就想到了老阿母常说的那句话“一株断肠草,能救人,也能杀人。”她蹲在崖边,镰刀刚割下一株,忽然——
“轰!!!”
整座山都震了一下。
阿黛吓得差点摔下去,回头一看——贫瘠的山路上,竟横着一个庞然大物!
那是她从没见过的东西,铁皮壳子,四个轮子,前头撞碎在巨石上,黑烟从引擎盖里冒出来。
“***的车……” 她攥紧镰刀,指节发白。
寨子里的人说过,***的东西不能碰,会带来灾祸。
可那车里……有个人影在动。
阿黛愣在了原地,手里的镰刀尖微微发抖。
——救?还是不救?
老阿母的脸忽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医者不问来处,只问生死。”
她咬咬牙,就冲了过去。
“砰!!!”
镰刀砸碎玻璃的刹那,阿黛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
老阿母从三岔路口过时,已是傍晚时分。一路的猫头鹰嘶吼。
她本不该走这条路的——
可这样的夜晚,土匪又多,只能逼迫自己走。
走到三岔路口这边时阴气明显加重,夜晚横死的游魂最爱在这种地方游荡。可不走这条路,一旦被土匪给盯上了,后果不堪设想。她只能加快速度继续前行。
然后,狼嚎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她的耳边嚎叫。
她停下脚步,用尽力气吹燃手里的火把子,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狼正伏在青石板上映入眼帘,信誓旦旦地嗅着什么。它的鼻尖沾着暗红,喉咙里滚出贪婪的低吼。
她举起火把走进——
是个被破旧的棉麻布包裹起来的,似乎在蠕动着。还传来微弱的哭声。
“滚!”老阿母厉喝一声,火把猛地砸过去。
野狼龇牙后退,却不甘心,绿莹莹的眼死死盯着猎物。
老阿母没犹豫,抄起地上一块尖石就冲了上去。狼终于怕了,夹着尾巴窜进林子,可那双眼睛还在暗处闪着光。
她喘着气蹲下来,手指拨开破旧的棉麻布,里面一个小婴孩映入眼帘,她额头上还有些许血污。
“造孽啊……”
“这不是蒙大力家的女娃吗?老东西,一点都不懂人情,我都替孩子她娘求过你了”
她本该扭头就走。
可就在这时——
月亮更圆,狼嚎声越大。婴儿的哭声也渐渐响亮了起来。
她一咬牙,扯下自己的罩衫裹住婴儿,连同那个苗绣香囊一起塞进怀里。
“走,回家。”
老阿母就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抱回了自己家。
直到汽车引擎盖的浓浓黑烟越来越大,她才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救……肯定救,因为老阿母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玻璃碎片四溅,阿黛猛地回神,伸手拽出那个满脸是血的***男子。
“别死……” 阿黛喘着气把他拖出来,喘着气说:“我可不想背个死人回去。”
他的血浸透了阿黛的衣襟,烫得吓人。
阿黛背着他跌跌撞撞往回走,只是她却忽然有种感觉,窒息似的难受。像是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扎得心里生疼。
老阿母的土房藏在寨子最西头,窗棂早被虫蛀空了。阿黛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把他扔在草席上。
“算你命大……”阿黛自己翻出药罐,指尖沾了药粉按在他伤口上,“这伤再拖半日,阎王都留不住你。”嘟囔着
他昏沉着,嘴里嘟囔着汉话,阿黛却听懂了,是在低声说:“救救我,我还有没完成的任务”。
医者仁心,阿黛肯定会尽她所能,救这个陌生人一把!只是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到来,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