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之地,九河下梢,自古便是苦水黄沙的去处。运河裹着塞外的泥沙,年复一年淤积于此,
将大地浸成一片白茫茫的盐碱滩。土里生不出好庄稼,只疯长着红荆、黄蓿菜,
一丛丛扎在碱土里,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人活在这里,命也似这碱蓬草,贱,却韧。
光绪二十七年秋,蝗虫过境,遮天蔽日,所到之处寸草不留。官道上挤满逃荒的人流,
像溃堤的浊水,漫向天津卫。人群里有个黑瘦汉子,推着独轮车,车上蜷着他奄奄一息的爹,
这便是盐工赵大夯。车轮碾过干裂的碱地,发出枯骨摩擦般的“咯吱”声。“爹,
喝口水……”赵大夯从腰间解下破葫芦,凑到老人嘴边。老人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下,
浑浊的眼珠望着灰蒙蒙的天,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盐……滩的魂……不能散……”头一歪,
再没了气息。赵大夯立在官道中央,身后是蠕动的人流。他解开草绳,
用枯手在道旁碱土里刨坑。指甲翻裂,渗出血珠,混入灰白的土里。坑浅,勉强将爹放进去,
覆上土。没有哭丧棒,他折了根红荆条插在坟头。风卷着碱面子打在脸上,生疼。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微微隆起的土包,推起空车,逆着人流往回走。回盐滩去。
爹咽气前那句话,刀子般刻在他心上——盐滩的魂,不能散。---长芦盐场,沧州段。
无边的盐池在日头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像破碎的镜面。盐工们赤着上身,
古铜色的脊背弯成虾米,盐耙拖动结晶的卤水,发出“哗啦——哗啦——”的滞重声响。
赵大夯回来那日,正撞上盐霸孙金贵的手下“刀疤刘”催租。刀疤刘踩着条凳,
唾沫星子飞溅:“孙老爷发话了!这季盐课再加三成!皇粮国税,天经地义!交不出的,
趁早滚蛋!”盐工王老蔫“噗通”跪在盐卤里:“刘爷!行行好!去年闹蝗,今年春旱,
灶户们连薯干粥都喝不上了……”刀疤刘一脚踹翻他:“喝不上?那就喝卤水!管饱!
”周围盐工攥紧盐耙,指节发白,却无人敢动。赵大夯拨开人群,把王老蔫扶起。
他眼皮也没抬,只闷声道:“刘爷,租子我们凑。可这加的三成……得容我们喘口气。
”刀疤刘三角眼斜睨着他:“哟,赵大夯?还没饿死呢?你爹的坟头草怕都三尺高了吧?
”赵大夯腮帮子一紧,浑浊的眼里陡然射出两道寒光,像磨亮的盐铲。
刀疤刘被他盯得脊背发毛,虚张声势地啐了一口:“行!孙老爷慈悲!宽限十天!
十天后交不齐,别怪爷们儿的鞭子不认人!”盐工棚里,油灯如豆。
几十个汉子蹲坐在草铺上,影子投在渗着盐花的泥墙上,像一群困兽。
空气里弥漫着汗酸、脚臭和劣质旱烟的呛人味。“……加三成!这是要咱们的命啊!
”王老蔫抱着头,声音带着哭腔。“跟他拼了!”年轻气盛的李锁柱跳起来,眼睛赤红,
“大夯哥!你发句话!”赵大夯蹲在墙角,用一块粗砺的石头磨着盐耙的铁齿。
刺啦——刺啦——火星在昏暗里明灭。“拼?”他头也不抬,声音沙哑,“拿什么拼?
拿咱们这身皮包骨,去拼孙金贵的洋枪?”锁柱像被抽了筋,颓然坐下。棚里死寂,
只有磨铁声和粗重的喘息。赵大夯停下动作,举起盐耙,对着油灯看了看锋利的耙齿:“命,
得攥在自己手里。盐滩的魂,不能让人踩进卤水里沤烂。”---宣统退位那年的风,
裹着“革命”的新词儿刮到了盐滩。消息是摇拨浪鼓卖针头线脑的货郎带来的。
他神秘兮兮地说,南边剪了辫子,皇帝老儿滚蛋了,如今是“民国”了,人人平等。
盐工们听得懵懂,只觉辫子剪了怪可惜,倒是“平等”二字像颗火种,落进了干透的柴垛。
几天后,一个穿灰布学生装的青年出现在盐滩,自称姓陈,是天津来的学生。
他带来几本薄册子,夜里在盐工棚念给众人听。
册子上印着些拗口的词:“劳工神圣”、“剩余价值”、“剥削”。
陈学生指着盐工们磨烂的肩膀、结满盐霜的脊背,声音激越:“看看!你们晒盐、流汗,
富了孙金贵!这就是剥削!民国了,盐滩该是咱灶户自己的!”锁柱听得热血沸腾,
拳头捏得格格响。王老蔫却缩着脖子,嗫嚅道:“祖祖辈辈……不都这样熬过来的?
”赵大夯默默听着,手里搓着几粒粗盐。盐粒在他布满老茧的掌心摩擦,发出沙沙的微响。
他抬眼问:“陈学生,这新世道,真能容咱盐花子挺直腰杆?”陈学生用力点头:“能!
工人要联合!像这盐粒,一粒硌不碎牙,聚成滩,就能腌透这世道!”赵大夯浑浊的眼里,
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风暴来得猝不及防。
孙金贵的管家带着刀疤刘和一队扛洋枪的巡警扑向盐工棚,
以“聚众滋事、煽动暴乱”的罪名抓走了陈学生。锁柱想扑上去抢人,被赵大夯死死按住。
陈学生被绑着推搡前行,却挣扎着回头嘶喊:“记住!盐粒要聚成滩!
别散——”声音被风撕碎,散在咸腥的空气里。当夜,盐工们围在死寂的油灯下。
锁柱一拳砸在泥地上:“窝囊!咱算人吗?连个学生娃都护不住!
”王老蔫哆嗦着:“孙家……有枪啊……”赵大夯从草铺下摸出那把磨得锃亮的盐耙。
他站起身,高大的影子几乎撑满低矮的棚顶。他走到角落一口破缸前,舀起半瓢浑浊的卤水,
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喉结滚动,像吞咽着滚烫的岩浆。他猛地将瓢摔在地上,
木瓢四分五裂。“这卤水,咱喝够了!”声音不高,却像盐坨砸地,“陈学生说得对,
盐粒得聚滩。明的干不过枪子儿,咱有暗的招——**晒盐的,懂盐性。他孙金贵要加租,
咱就让他尝尝,盐滩离了灶户是啥滋味!”**---一场无声的反抗在盐滩蔓延。
赵大夯成了核心,却不发号施令,只将法子悄悄传遍各灶。
盐工们心照不宣:卤水配比“失手”了,晒出的盐粒潮气重,
杂质多;上盐时“不小心”踩塌池埝,卤水横流;运盐的牛车“恰巧”在关键处断了轴,
白花花的盐撒在泥路上,混了泥沙,成了废物。孙金贵的盐仓眼见着瘪下去。
刀疤刘带人查了几次,抓不到把柄,盐工们个个垂手肃立,苦着脸说“手艺潮了,
天爷不赏饭”。孙金贵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沧州城里等着盐的商号催得急,
洋行的订单更是误不得。他疑心是赵大夯作梗,派人暗中盯着。赵大夯却像块盐坨,
沉默坚硬,每日只埋头耙盐、挑卤,脊背弯得比往日更低。锁柱耐不住这压抑的静默。
一日深夜,他摸到赵大夯铺前,压低声音:“大夯哥!这么磨叽到几时?
不如一把火烧了他盐仓!”赵大夯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目光如炬:“烧?烧了盐仓,
灶户们指望啥活命?锁柱,记住!咱要的不是同归于尽,是要孙金贵明白,离了咱这双手,
他孙家盐堆不起来!”他坐起身,从破棉袄里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
竟是几粒晶莹的盐粒。“看这盐,”他捻起一粒,“单看一粒,啥也不是。可聚起来,
”他五指合拢,攥紧盐粒,“能腌肉,能防腐,能叫他孙金贵的金山堆不住!
”锁柱看着赵大夯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像盘结的老树根。---民国八年,
“五四”的风雷隐隐滚过盐滩上空。沧州城里的学生开始游行,喊着“外争国权,
内惩国贼”。孙金贵敏锐地嗅到风向变了。他主动“请”赵大夯和几个老灶户到孙家大院。
席面摆开,鸡鸭鱼肉,白面馍馍堆得冒尖。孙金贵穿着绸褂,亲自给赵大夯斟酒:“大夯啊,
这些年,委屈大伙了。如今是新思潮,讲平等。我孙某人也不是守旧的人。这么着,
盐课减回老例!往后,咱们有盐同咸,无盐同淡!”赵大夯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没动筷子。
王老蔫等人看着满桌油光,喉头滚动,却也不敢伸手。孙金贵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怎么?
信不过我?”赵大夯慢慢端起酒杯,却没喝,只道:“孙老爷,灶户们不求同咸同淡,
只求流汗换的粮,能喂饱自家娃,别饿死在盐堆旁。”他放下酒杯,起身,“盐课的事,
您白纸黑字写下来,画了押,贴到盐滩告示牌上。灶户们见了,自然安心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