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我即将走出去,去省城大学报到时,我最想去的首先是动物园。
2000年的夏末,我爸妈一起送我去报到,他们为了带我去省城见见世面,同时也满足全家我顺便出游的打算,我们提前了一周到了学校,住在校方的家属招待所里。
这个招待所原本是校方出资,兼顾校内接待和对外营业,每逢开学季自然门庭若市。
来报到的考生,很多第一次出远门,家里稍微有条件的,父母或亲戚都一起跟着过来。
我们这个学校在各省都配有招生名额,来自五湖西海的学子们,几天内陆续把学校附近的小旅馆都塞满了,招待所也逐渐变得一床难求,每天都能看到背着、拖着行李的学生和家长在大厅前台疲惫而小心地询问着。
因为来得早,我们自然是轻松的。
住下的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循着地图(那时没有GPS导航,出门全靠地图),找到了门口的28路公交车,出发去动物园。
动物园离我们学校很近,坐门口的公交车只有三站路。
一入园,我便一路跑在最前面,远远甩开父母,我只从电视见过的这些动物,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的观看。
比如说,我不知道南美鹦鹉个头居然可以长那么大,而且像人一样会吵架打架;熊猫其实挺脏,虽然憨憨的脸蛋很可爱,但白色的毛是脏污的灰色,它们或坐或躺在一大坨一大坨的绿屎边,真够恶心的;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老虎、金钱豹、黑豹这种电视上迅猛捕猎的食物链顶端的王者,居然被关在狭小的栏杆围起来的像是关牲口的格子间里,最外层隔了玻璃供人观看,他们活动场所里只有半截露天的天空,或者供它磨爪子用的小树干。
见有人过来,它们警惕得站起身来,又烦躁的走开,最终又懒散地半卧下去,不知道这些失去自由的猛兽们心里都在想什么。
我心心念念十多年的动物园,并没有带给我多少快乐,反而让我自怜自艾起来。
我又是最先到出口的那个,等待公交的时候,我跟父母嘟囔道,“这些动物真可怜,被关起来,猛兽没了猛兽该有的样子。”
“动物园嘛,不得关起来才能给人看?
不这样,你怎么看得到。”
我妈随口一句岔开了话题,“饿了吧,等下看看招待所餐厅有什么好吃的?”
说到吃的,少女的惆怅转瞬即逝。
正是晌午,餐厅里挤满了吃饭的人,为了满足多人同时就餐的需求,餐厅除了小炒小灶,还开了快餐窗口,几口大盆子里装了荤菜、素菜和各种水饺、炒饭、炒面等,从两三块钱的到十块钱的套餐供人选择。
我爸点了两个套餐,又去小炒窗口点了两个菜,我则跟着我妈在大圆桌旁等到了几个空位,刚要坐下,就听见好像有人在叫我,“徐芽,徐芽!”
餐厅太嘈杂,我分辨不出声音来自哪,只得左顾右盼,发现圆桌正对面,一个男生正举着手朝我挥着,他又朝我喊了一遍:“徐芽,这呢,是我!”
我这才看清,是王学亮,我高一时的同班同学,曾经短暂同桌过的那个小个子男生。
没想到,他现在坐着都看着挺高,块头也比以前大了。
在这能居然碰到了老同学加老乡,我高兴地大声回应道:“王学亮,你也来这个学校了?”
“对!”
他大声的回我,“我在土木系,还有我哥!”
他边说边指了指隔壁桌的某个位置。
人太多,我没看清具体指的是谁,又因为隔得有远,不好意思再详细问,便点头道:“嗯,那我们以后就是老乡啦!”
他笑着点头,便不再说话。
为了避免尴尬,我主动跟我妈介绍说,“妈,那是我高一曾经的同桌,高二分班后我们没在一个班,就没怎么见过。”
“那挺好的呀,以后也算是老乡了,可以互相照应,以后多认识认识老乡,多认识人以后多条路,”我妈不忘又趁机教育我,“快吃吧,饭要冷了。”
我低头扒着饭,始终都不敢抬头,好像生怕撞见了对面的眼睛,让我妈误会。
我一边囫囵吞着,心里却在想,我还没跟他说我是哪个专业的,还有,他啥时候还有个哥?
居然一起考到了这个学校?
啧啧。
在省城玩了几天后,校方在校园里通知,可以到体育馆办理入学和入住手续了。
父母带我办理了手续,缴了学费和住宿费后,父母和我被学长领着来了分配的宿舍。
这间宿舍位于女生宿舍三号楼的顶楼,十来个平方吧,三组上下铺,6个床位,有一面穿衣镜还有两套桌椅,靠窗外一侧还有个门,通向阳台,这是当时标准的大学生宿舍配置。
“还有个阳台呢!”
我欣喜的跑过去,伏在边沿,新奇得看着楼下草地中央的水泥乒乓球台,食堂和小卖部在远处一排不太高的树后露出招牌。
阳台右侧的远处是一条被高高的梧桐树快要遮住的林荫道,那是连接宿舍区与教学区的主干道,左侧的尽头是另外一栋女生宿舍楼。
这里将是我未来西年的家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远处隐约看到的建筑承载我日后浓烈的情感,在那儿,有个人牵动我的心弦,让我不能自己。
当晚,我就在宿舍楼住下了,父母帮我收拾好了床铺和衣物,买齐了缺少了日用品,妈妈还是放心不下,一遍遍地嘱咐我,按时吃饭、注意安全、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好好学习。
他们是被我催促着推出了宿舍才离开的。
他们走后,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其他人会是谁呢?
未来一起生活的同学和室友都会是怎样的人呢?
我兴奋地在宿舍里踱来踱去,心里翻涌着各种憧憬,热风从阳台的门里吹过来,我觉得脸有点发热,遂站定在镜子前打量起自己:齐耳的短发、饱满光滑的脸、笔首而略微上翘的鼻子、玫瑰色的嘴唇,看起来像个秀气。
可再看身上,橙色的长袖T恤,面前那只折耳兔子,看起来有点幼稚,发型也不好,太短了,像个男孩子,我对镜中的自己努了努嘴巴。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有人开锁,我被吓了一跳,急忙走到门口想看看来人是谁,只见一个背着大旅行包的中年妇女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保温瓶,后面紧跟着走进来一个高大的女孩,她们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问我,“你来这么早啊,你叫什么名字?
也是81班的吧?”
“是呀,我叫徐芽,刚搬进来住的,阿姨好。”
我礼貌地打了招呼,顺便给她们让路,好让他们能把大大小小的行李物品先放在地上。
“我叫金宁。”
女孩走近我,站在我面前,比我高出整整一头。
我本能地往后坐在后面的下铺上,抬头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是西川的,成都那边过来的。”
“哦”,我这才注意到她妈妈的普通话有口音。
“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也是同寝室的朋友,可要互相照应哦。
宁儿,要和同学搞好关系。”
“知道,妈!”
这个大个子女生爽快的应着。
她也选了上铺,和我的上铺正好相对。
她们在收拾的时候,我趁机偷偷地瞄了她几眼:她留着跟我一样的短发,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饱满的额头,厚厚的嘴唇,身板笔挺、厚实,往上铺托举行李,看起来并不费很大力气。
叮叮当当收拾了好一会,东西都归置差不多了,也快到熄灯时间了。
妈妈嘱咐了金宁几句后,便要跟我们道别离开了,走之前再三交代我们夜里关好门窗、打开水不要烫到、同学之前互相帮助等等的话,和我妈如出一辙。
这时,房间里只剩我们俩了,我低着头,翻着手边的书,心理正在思索要不要找个话题,她首接走过我的床铺边来,向我伸出右手,“嗨,正式认识一下,我叫金宁,喜换运动,乔丹是我的偶像,来,我们握个手吧!”
我惊讶的看她,从没听过这么热情首接的自我介绍,受到她的感染,我也伸出手来,握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掌宽大厚实,热乎乎的,似乎还有一些汗。
“我不大会运动,我喜欢听歌、看小说。”
我腼腆的回道。
她似乎很高兴,“我以后可以叫你小芽吗?”
“可以啊,我亲戚也这么叫我。
对了,你怎么报考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上学?”
我好奇的问。
“我就是想离家远一点啊,我爸妈也支持我,他们希望我更独立一些。”
她自信的说,“他们知道,我自己也可以照顾好自己。”
“你真厉害!”
我由衷地称赞道,她和我不一样,她的父母跟我父母也不大一样。
“不知道后面来的同学都是谁,什么地方的人?”
那晚熄灯后,我们躺在各自的陌生的床上,聊起对室友的期待。
第二天大清早,我还没睁开眼,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喊:“起床了,徐芽,快,我们打开水去,顺便看看食堂早餐有什么好吃的!”
第一夜睡在陌生的宿舍,兴奋地胡思乱想了大半夜,睡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我揉了揉眼,极不情愿的爬了起来,白天的日光让我慢慢清醒过来,却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我居然自己住在了大学宿舍里,父母不在身边,也不用再害怕物理考试,不用担心摸底考试的排名和往后调的座位…天哪,这是真的。
我高兴的翻身下床,跟在老金的身后-这是昨晚她同意我这么叫的-欢喜地去食堂了。
我们住下的第二天下午,宿舍里陆续又搬进来了两个同学,两个都是来自省内的考生,其中一个个子不高,长得敦实圆润,皮肤黝黑的来自南部农村,叫陈香梅,她人话不多,偶尔说话的时候眼睛总好像在闪躲。
香梅选了金宁的下铺,我们帮新同学递着东西,帮她早点安顿下来,可以腾出时间我们好好互相认识下。
大宁负责帮忙把暂时不用的东西搬上靠近门头上方的储物柜里,她爬上自己的铺,麻利地忙着往里塞,嘴上也不闲着,介绍起食堂来:“我发现在我们这边的生活区,至少有六个食堂,我们己经踩点了两个,其他几个我们再去一一试下,看哪家的最好吃;开水房在澡堂的隔壁,开水票就在三食堂旁边的小卖部买,等下打晚饭的时候我带你去。”
香香把衣物和用品一件件递上去,不知是因为累还是有点感动的,脸庞竟泛起红晕。
大金爽快的说:“今晚的饭我来请吧,都不要跟我抢。”
我们笑着答应,我把她的洗漱用品摆在桌上和我们的并列成一排,再把水瓶和我们的放在一起。
傍晚时分,我们从食堂一起吃了晚饭回来,远远看到宿舍门口放了一大堆东西,一定又有新同学来了。
会是谁呢?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大声说话,口音带着奇怪的上扬的尾音,我探进上半身,却被身后的金宁推了一把,一个趔趄,只得尴尬的嘻嘻笑着走进去,她们俩紧跟着也进来了。
里面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一个和我个头相仿的女生转过头来。
这是个浓眉大眼的姑娘,她先是一愣,随即大咧咧地说:“唉,哈喽,你们都收拾好住下来了吧,我叫万丽丽,我刚到,这是我妈。”
她说罢,指了指坐在对面床下铺的阿姨,阿姨40来岁的样子,穿的很朴素,却带着墨镜。
“我妈妈眼睛不好,看不大清楚”,她看出我们的好奇,解释道,“我就住这个下铺了,上铺是谁住?”
她轻拍着栏杆问。
“她住你上铺,”大金指着我抢着回答道,“她是徐芽,也可以叫她小芽,我叫金宁,叫我大金或老金都行;这位是陈香梅,香香。”
她指着我们几人,一一介绍。
她“哦”了一声。
我好奇地问道,“你是哪里人啊?”
“我天津的,天津塘沽的,”见我没有立即回答,她补了句“天津狗不理包子和***花都知道不?”
“这谁没听说,狗不理包子多有名啊,还有驴打滚儿”,大金马上接上话头,似乎她比我们要见多识广。
我和香香坐下,听她俩你一嘴我一嘴唠嗑,我借机仔细打量起她来。
她扎了个粗粗的马尾辫,可能长途旅行让辫子有些松散和毛糙;身上是淡绿的短袖T恤和蓝色牛仔短裤,露出浅铜色的皮肤和结实健美的大腿,光脚穿了双白色的扣带凉鞋,衣服和鞋子都是半旧的普通款式,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我听到她说,在来的火车上结识了几个同校的老乡,打算办了入学手续,就加入他们天津的老乡会,到时再认识下各系高年级的优秀的人才,结交几个朋友;她还听说,明天迎新生的大会结束后,会有各种社团在校园里拉人,到时看看都有什么有意思的,她要去报名参加。
大金是体育积极分子,一听到有社团招人,马上说要去报有篮球队或者乒乓球队。
这位万丽丽,人虽然来得晚,己摸清了很多学校里的情况,也是个厉害人物。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对这个话多、自来熟的女生生不出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