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莽撞的山风穿梭其间鸣鸣作响外,只剩下几只饥饿的秃鹫在空阔的穹宇下盘旋,偶尔发出几声凄厉的号叫。
西野仿若坟基一般,一片死寂。
忽然,道旁枯草丛中,一具闪烁着幽幽冷光的骷髅引起了魔鬼的注意。
魔鬼阴侧侧一笑,信步踱到骷髅前哀哀地说道:“呵,可怜的人,为何在荒山空谷中抛弃了你伟岸的身躯?
你究竟受了谁人的毒害,招致如此的惨景?
哎,来时赤条条的来,去时又是如此的不同。
嗯.有的人死得热闹风光——既有上好的棺木为其挡风遮尘,还有不灭的香火焚其坟头,甚或有长龙般的仪仗,千万人的哭,其声势首可让高山与平地翻一个来回;其悲情可以感动上苍,连草木也为之落泪。
一切的一切,均可佐证他生前的辉煌与光荣。
而你,可怜的人呀,为何晚景却如此的凄凉,竟然泥土也不愿作你的庇护,让你暴尸荒野,无人理睬,无人掩埋,唯有秃鹫欣赏你这具美味甜点,至今盘旋头上不肯离去。
虽然仅剩一副食之不能果腹,弃之又不甘心的枯骨,却也企盼着它能够生出肉来以供充饥。”
骷髅默然无声,顶上的两个深邃黑洞,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又好象在尽力回避。
“啊!
尊敬的人呀。
生虽英雄,死亦白骨。
有人被顶礼膜拜,有人被唾骂讥讽。
但任凭他生前有怎样的尊崇,或是如何的卑劣,到头来还不是同样化作一具骷髅。
正如西季的变换,乃是自然的定理,谁都不能改变。
然而有所不同的是,各个季节去留的踪迹又迥然相异,春华秋实,夏暑冬寒;是流芳百世的英雄,或是遗臭万年的小人,最容易在身后被分得清楚—景仰与唾骂,都代表了后人的恶。
那么,英雄的骷髅呀,你是能开口告诉我,你生前的英勇事呢?”
骷髅的黑洞似乎骤然射出了一丝锐利目光,没有血,没有呼吸。
然而骷髅忽然醒了,“尊敬的客人,我并不愿以言语伤人。”
骷髅嘘了口气,顿了顿又说道“因为我在死后便知道,手足从来无用,喉舌才是利器。
如果言辞是射出的箭矢,蜜语便是涂抹毒药的箭簇。
甜言的麻醉往往更胜过恶毒的诅咒,正如在蜜糖里投毒尤甚于在药里了毒来得不为人知一样。
不过我要问你为何你却对我心生怜意,口称英雄,莫非有什么企图吧。
嗬!
嗬!
英雄!”
魔鬼不露声色地忙道:“我想您怕是过去受的伤害太深而对我有所误会。
唉,象我这样一个孤独过客,只觉茫茫际涯,悲气弥漫,哀痛总是没有一个尽头。
我曾经心怀救世雄图,欲洗去世间的五油尘埃,换取一个清朗的极乐世界。
但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在这沉闷的三界火宅里,人们沉溺五欲,就没有人起来振臂高呼呐喊,我的力量太单薄了,又哪能唤醒众生的觉悟。
因此,我呼喊的第一个生词尚未及发出,咽喉就己经嘶哑。
痛苦呀,沮丧呀,浊恶的空气充塞其中,使我犹如有铅块压胸般憋闷,我的雄心也被彻底摧毁了。
雄鹰搏击长空,迅捷有若闪电;然而一旦坠落水中,也不过是只难主沉浮的落汤鸡罢了。
啊,我就是这样一只落水的雄鹰,因看见你骷髅,不禁牵动了我伤感的神经,不由得对你哀哀伤悼。”
骷髅听完这番娓娓自诉,戒心略略有点松动。
“哦,我愚昧的神智呀,你是否能分辨,这究竟是矫饰险恶的虚情,还是出自肺腑的实意。”
他沉思了一会,突然似有发觉,急急地说道:“且慢,我抓住了你的一个漏洞!
我这样一具久没荒野的骷髅,为何你却认定为脾睨天下的英雄?
英雄会有这样惨淡的结局吗?
不要回避,请径首回答我!”
真诚被当作虚伪,正如把白当作黑,把正义当作罪恶,是最最悲哀不过的事。
世间正因为有了太多的欺瞒,竟连光辉的日月也变得朦胧,叫人分不清楚。
鲲鹏认作燕雀,蚂蚁看作大象,真是个颠倒是非的世界!
啊……我且不说这些,还是简洁明了地解除疑惑为妙。
莎翁不是说过‘简洁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么,去掉这些藻饰,因我毕生追求真诚。
嗯!
英雄!
英雄是什么?
是那铁马金戈,在群雄割据中横扫六合、驰骋西海的秦始皇吗?
看啦!
他也不过是与那陶俑一样可怜,徒自挥舞着权杖,虽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换不来长生的美梦;或者是那纵马由缰,从辽阔的草原首贯欧亚大陆的蒙古大汗?
哈,可笑,真是可笑。
他虽弯弓能射大雕,却不知自己实与那大雕无异。
不过却非箭矢,而是为野心所追逐罢了;那么,是那征战南北,将雄伟的阿尔卑斯山脉踩在脚下的法兰西拿破仑大帝吧?
可是他无论多么不可一世,最终也只能在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上悲凉地了却残生。
英雄不是轰然的雷声,以为山谷的回音都是他威严的佐证;不是皎皎的明月,君临大地,也只是借着太阳的光芒。
可笑那些奴颜媚骨的文人,心灵己被尘埃蒙蔽,看不清浮云原来可以驱散,流水其实能够穿石,却情愿用自己被奴役的双手为奴役者戴上英雄的冠冕。
骷髅沉默了,没有回魔鬼的问话。
英雄,如果您觉得不快或是悲恸,那么权当我不曾发过这愚蠢了。
他的问吧。”
魔鬼言语恭敬,神色忧郁谷,绕着如深秋山谷中飘落的枫叶。
本是修道的,自认有无穷的智慧与深邃的思想。”
骷髅勉强抑制住自己的忧伤感情,幽幽说道。
“是的,以前的我一首都是这样认为的。
我不愤这世界的黑暗和世人的愚昧,于是创教开宗,著书立说;还飘然远行,西下传播。
我布衣芒鞋,坚守清贫,以悲愍之心解救天下苍生的苦难。
众生皆钦仰我的学说,信奉我的思想,追随者何止千万。
然而我一首崇尚寂寞。
你可知道,惟有寂寞方能坚韧我的心志,使我不受物欲横流的影响,视名誉为浮光掠影;又如清风拂尘,常净我心,时时保持灵台的空明。
我子然一身,到处布道,却遭到豪门的嫉恨、异教的不满。
但我不畏惧,深信无欲则刚,大智慧赋予我狮虎的勇气和鹰鹫的执着。
唉!”
骷髅沉于往事,仿佛有些忘情了。
他叹了口气,声音象风吹过山谷,绕着绝壁枯枝回旋的簌簌声。
“哎!
现在才知道,我并不配称有智慧的修道人,更枉称英雄。
骷髅大口喘息,似乎欲把胸中的悲痛往事全部吐出,使得根根白骨忍不住震颤,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此时此刻,荒凉的山谷一片阅静,令人闻之不禁寒气顿生,深感恐怖与凄凉。
“他怎么样了呢?”
魔鬼突然***一句。
“没想到他俊美如花、谈吐风雅,其实竟是魔鬼的化生。
当我们俩并肩行进于山道间时,他突地现出原形——绿发红唇,面目狰狞。
然后,——”骷髅沉声说道。
“然后,他探出双爪,如囊中取物般挖出你血淋淋的心脏,放进嘴里大嚼大咬,接着一口生吞下去。
是也不是?”
魔鬼的眼光一下子变的异常犀利,象剑一样通视着骷“你——你,你怎么知道?
你是——”骷髅一震。
“他吮干了你的鲜血,然后抛下你这副无用的臭皮囊,仰天大笑着离去。
是不是这样的?”
风凝固了,仿佛被魔鬼森然的话音所冰冻。
你!
是你!”
骷髅悚然猛怒,的挣扎着用僵硬的指骨指向魔鬼,身还子骨却不停地向后倒去。
“哈哈哈!
"魔鬼终于忍不住一阵狂笑。
器张的笑声响彻山谷,激落泥石簌而下。
“可笑呀可笑!
“果然是你!”
骷髅呆征半响,最后颓然倒塌,骨架散落一地。
“没想到吧!
枉你学究天人,智慧圆通,也逃不出我魔鬼的掌心,识不破我魔鬼精心巧设的圈套。
还有,这十多年的骷髅生涯,居然没让你有半点的长进,真是愚痴透顶,无可救药!
还谈什么救世?!
谈什么布道?!
哼哼。”
“是呀,十年了!
我自怨自艾,桔坐于这无人的山谷。
肉体早己化作了一堆骷髅,只剩下一颗郁结的冤屈灵魂久久不能驱散,使我无法养成与天地长存的浩然正气,只能时时的对空冥思,回味往事。
自以为经历了伟大的生卑鄙的死,便能逃脱尘世的困惑,变得冷静、超然。
殊不知,正因为我愚昧的心智犯了与世知邪见同样的错误,铸成了永不能原谅和改变的笑柄。
可恨你这个卑鄙的魔鬼,为何夺走了我的生命还不够,还要再来诱惑我凄凉的灵魂?”
“哼!
你难道不知道我魔鬼是专以诱惑修道人为乐吗?
人世是我冒险潇洒的乐园,损人是我最爱玩的游戏,它常常使我感到生而为魔鬼的乐趣。
我憎恶光明,就象人类惧怕黑暗;而诱惑就是我吞没光明的乌云。
我虽无力战胜圣人及其眷属,但魔鬼的本性却让我无时无刻不想侵占被光明主宰的天空。
就象水与火是死对头,我与你也是势不两立的。
既然你让我速着了机会,又何妨再来一次,以满足我体验诱惑得逞的愉悦与欢快呢!
哦,哦!
你这可怜的骷髅,不要愤怒,也不要自责,更不要悔恨了,否则,我会因为你的痛苦而倍感于心不忍的!
…”说罢,魔鬼随风扬长而去,只撇下骷髅的冷光在幽暗的山谷中闪烁,微弱的似即将逝去的流星,只能引起追忆般的缅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