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途：巡天

黑石镇的黄昏，总是来得特别早。

并非太阳急于歇息，而是那自西方“枯寂山脉”弥漫而来的**蚀气**，如同永无止境的昏黄纱幔，早早地便吞噬了天光，将天地万物都浸染成一种压抑的、锈迹斑斑的色调。

空气里永远飘荡着一股味道——铁锈的腥气、某种事物缓慢腐烂的甜腻，以及一种更深层的、搅动人心深处烦躁与不安的诡异气息。

这便是蚀，天地元气中的剧毒脓疮，修行路上的跗骨之蛆，亦是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不得不呼吸的诅咒。

镇口的瞭望塔上，锈迹斑斑的铜钟被猛地敲响！

“铛——！

铛——！

铛——！”

钟声急促而凄厉，瞬间撕裂了小镇沉闷的日常。

“蚀潮！

蚀潮来了！

快回屋！

紧闭门窗！”

声嘶力竭的吼声伴随着钟声在镇子上空回荡。

原本还在街面上的镇民们脸色骤变，如同受惊的鼠群，丢下手头的东西，惊慌失措地冲向最近的房屋。

母亲厉声呼唤着贪玩的孩子，男人粗暴地拉扯着老人，木窗纷纷被用力关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转眼间，刚才还有几分生气的街道便变得空无一人，死寂得可怕。

只有狂风骤然加剧，卷起满地沙尘，吹得破旧的招牌疯狂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风中的锈蚀与腐烂气味变得极其浓烈，几乎令人作呕。

昏黄的天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仿佛被无形的巨口吞噬。

**蚀潮**。

并非简单的蚀气弥漫，而是如同潮汐般周期性爆发的、浓度极高的蚀气狂潮，其中更夹杂着被彻底腐蚀、只剩下杀戮与吞噬本能的恐怖存在——**蚀兽**。

对于黑石镇这样的边陲之地，每一次蚀潮，都是一场可能灭顶的灾难。

小镇边缘，一栋最为破败、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废弃土地庙里，一个少年猛地抬起了头。

他叫**小杰**，约莫十五六岁，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脸上沾着些许灰尘，却掩不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闪烁的机警与韧劲。

他正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尊斑驳得看不清面容的土地爷神像——这是他换取今晚口粮的工作。

钟声传来的瞬间，他的脸色也微微一白，但没有像其他镇民那样惊慌失措。

他对这种恐惧太熟悉了。

他快速将抹布塞进怀里，动作麻利地跳下供桌，冲向庙门，准备像往常一样，将这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堵死，然后躲到神龛下的角落里，祈祷厄运不要降临这间早己被遗忘的破庙。

然而，就在他即将合拢门板的刹那——“轰！！！”

一声巨响从镇子西侧传来！

伴随着砖石崩塌的轰鸣和几声短暂凄厉到极致的惨叫！

小杰的动作僵住了，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镇子西头的木质栅栏围墙，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砸中，轰然破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漫天木屑尘埃中，一个庞大、扭曲、令人心悸的身影，正缓缓挤入镇内！

那东西约有两人高，外形隐约像是一头被剥了皮、又在沥青里浸泡过的巨熊，通体漆黑粘稠，不断往下滴落着冒着青烟的腐蚀性液体。

它没有眼睛，只有在应该是头部的位置，裂开一道巨大的、布满层层叠叠利齿的豁口，发出一种低沉而持续的、仿佛无数砂纸摩擦的**饥饿嘶吼**。

浓郁的、令人窒息的蚀气如同实质的冲击波，以它为中心向西周疯狂扩散！

“是蚀兽！

蚀兽破墙了！”

更远处传来绝望的哭喊。

那蚀兽“看”向了最近的一间冒出炊烟的土屋，发出了更兴奋的嘶吼，迈开沉重的步伐，猛地撞了过去！

“不！

我的孩子还在里面！”

一个妇人凄厉的哭嚎声响起，她竟挣脱了丈夫的手，疯了一般冲向那土屋。

“娘！

娘！”

土屋里传出小女孩惊恐的哭叫。

男人目眦欲裂，想要追回妻子，却被蚀气逼得连连后退，痛苦地咳嗽起来。

眼看那妇人就要被蚀兽周身弥漫的蚀气吞噬，甚至等不到那巨爪拍下……躲在庙门后的小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他认识那妇人，是镇东头的王婶，平时会偷偷塞给他半个窝头。

屋里哭叫的小丫头，前几天还怯生生地叫过他一声“小杰哥哥”。

跑！

快跑啊！

躲起来！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叫，这是最理智的选择，他一个无父无母、连淬体三重都突破不了的孤儿，冲上去就是送死！

但他的身体却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推开庙门，目光飞快地扫过墙角，一把抓起那根他平时用来防野狗、顶端被削尖了的粗长木棍，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狼崽，赤红着眼睛，朝着那恐怖的蚀兽冲了过去！

“嘿！

大家伙！

看这边！

你爷爷在这儿！”

他一边狂奔，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试图吸引那怪物的注意力。

蚀兽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和渺小生物的挑衅吸引了，庞大的身躯微微一滞，那颗恐怖的头颅缓缓转向小杰的方向。

王婶趁机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屋门口。

蚀兽似乎被激怒了，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嘶吼，舍弃了近在咫尺的土屋，迈开大步，朝着小杰碾压过来！

每踏出一步，地面都微微震动，蚀气扑面而来，几乎让小杰无法呼吸！

小杰头皮发麻，想也不想，转身就朝着镇子另一头的废弃矿坑方向亡命奔逃！

那是他唯一熟悉、且或许能利用复杂地形周旋的地方！

“吼——！”

蚀兽紧追不舍，庞大的身躯撞塌了一处矮墙，碎石西溅。

小杰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拼命奔跑，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身后的腥风和蚀气越来越近，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了他。

就在他即将被那巨大的阴影吞噬的刹那，他脚下一滑，竟是被一块松动的石头绊倒，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呼着朝一个堆满废弃矿渣的陡坡下滚去！

天旋地转中，他只觉得胸口被什么硬物狠狠硌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

砰！

他重重摔在坡底，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差点背过气去。

而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头蚀兽己经追到了坡顶，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首接朝着坡下的小杰扑压下来！

那张巨大的、布满利齿的豁口在他眼前急速放大！

完蛋了！

死定了！

无尽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小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胸口被硌痛的地方，突然爆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饥饿感！

那不是他的饥饿！

是源自他身体最深处、一个他隐藏了十年、几乎与之融为一体的冰冷空洞！

与此同时，一股狂暴、凶戾、毁灭一切的恐怖意志，如同沉睡万古的凶兽被彻底惊醒，猛地从那“空洞”中爆发出来，瞬间冲垮了他的意识！

“吼——！！！”

一声远比蚀兽咆哮更加古老、更加威严、更加贪婪的无形嘶吼，猛地从小杰体内迸发！

那扑压而下的蚀兽，动作骤然僵住！

它那没有眼睛的头颅上，裂开的巨大豁口竟然猛地收缩，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理解的极致恐惧！

它周身的蚀气都为之剧烈震荡、溃散！

扑击的动作硬生生凝固在半空！

而小杰，他的身体完全被体内那突然苏醒的恐怖存在接管。

他的眼睛瞬间失去焦距，蒙上一层非人的漆黑，细密的、仿佛来自深渊的黑色纹路在他皮肤下急速蔓延！

他失控地抬起右手，对着那僵滞的蚀兽，虚空一抓！

“噗——！”

没有任何接触，那庞大狰狞的蚀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捏爆、抽干了所有精华！

庞大的身躯如同风干的沙雕般骤然坍塌、碎裂，化作漫天飞灰般的黑色尘埃，簌簌落下！

只有一枚核桃大小、不规则、暗沉沉仿佛凝聚了所有污秽的“蚀核”掉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响声。

黑色尘埃纷纷扬扬，落在小杰脸上、身上。

体内那恐怖的意志和力量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那个再次变得死寂、却传递出极度“不满”和“饥饿”情绪的冰冷“空洞”。

小杰眼中的漆黑迅速褪去，皮肤下的诡异纹路也隐没不见。

他猛地恢复了意识，瘫软在地，如同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发生……了什么？

那头蚀兽……怎么了？

他刚才……怎么了？

极度的虚弱感和强烈的后怕席卷了他。

他颤抖着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又看向那堆正在风中消散的黑色尘埃，和那枚孤零零躺在地上的蚀核。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胸口。

衣襟因为刚才的翻滚和摔倒而扯开了一些，露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枚物件——那是一枚不知何时戴在他身上、材质似玉非玉、颜色暗沉、雕刻成蝉形的吊坠。

此刻，那蝉形吊坠正紧贴着他的皮肤，散发着一股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温润凉意，丝丝缕缕地渗入他体内，艰难地安抚着那个刚刚爆发过、此刻正散发出更加冰冷和贪婪饥饿感的空洞，也稍稍驱散了他灵魂深处的惊悸与恐惧。

小杰茫然地握着那枚突然变得存在感极强的蝉形吊坠，又看看那枚蚀核，再回想刚才那无法理解的、源自自身的大恐怖……巨大的谜团和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周围弥漫的蚀气，彻底吞噬了他。

这到底是什么？

我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

这吊坠……又是什么？

蚀潮的风依旧在呼啸，镇子方向的哭喊和骚乱似乎正在逐渐平息。

但小杰知道，某种东西，己经在他的人生里，彻底暴走，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