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浮生半世欢

晨雾像被墨染过的纱，裹着扬州东关街的青石板。

漕运码头的号子刚漫过城墙，街角那棵老槐树下，破卦幡己被风卷得噼啪响——幡上“沈半仙”三个墨字褪得发白，边角还沾着昨夜的酒渍。

沈妄言斜倚在树根上，青布长衫满是补丁，怀里揣着半块啃剩的蟹黄汤包。

他左眼半眯，眼尾偶尔闪过一点幽蓝鬼火，右眼却亮得惊人，像盛着揉碎的星子，正盯着路过的卖花姑娘发愣。

“沈疯子又犯病了！”

挑着菜筐的农妇往路边躲，嗓门压得低却够街坊听见，“上月说张家要遭火，结果张家灶房真塌了；前儿又喊李家娃要丢，你瞧，李家小二昨儿真跟着个货郎跑了——可这疯话谁敢信？”

旁边茶馆里探出个脑袋，是齐天酒馆的少东家孙圆笙。

这小子总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打，腰间别着根比他还高的铁棍子，说是祖传的擀面棍，可沈妄言右眼扫过去，能看见棍身上盘着金光闪闪的龙纹。

“沈先生，再来壶梅子酒？”

孙圆笙把陶壶往石桌上一放，酒液晃出琥珀色的光，“昨儿你说‘红雾锁瘦西湖，金箍镇不住’，到底啥意思？

我那根‘擀面棍’，昨儿夜里竟自己震了半宿。”

沈妄言没接酒，突然首挺挺站起来，指着东边漕运码头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青衫猴，青衫猴！

带娃走的是青衫猴！

妇人家，你家囡囡没丢，跟着穿青布衫的猴子走了——去瘦西湖画舫找！

晚了，就要被水鬼勾了魂咯！”

这话刚落，就见个穿素色布裙的妇人跌跌撞撞跑过来，发髻散乱，手里攥着个绣着桃花的荷包：“沈先生！

沈先生救救我家阿妹！

她今早去瘦西湖采菱角，到现在没回来！

有人说，看见个穿青布衫的……像猴子似的人，跟着她走了！”

周围人顿时炸了锅。

有说沈妄言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有说这是他编出来骗酒喝的，还有人悄悄往他卦盘里塞铜钱，求他再算两句。

沈妄言却不理会，抓起桌上的陶壶猛灌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

他右眼的光更亮了，像是能穿透晨雾看到瘦西湖的水面——那里正飘着一艘乌篷画舫，舫窗里映出个青布衫的身影，后脑勺竟长着撮棕色的猴毛，手里攥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丫头怀里，正抱着那只桃花荷包。

“走！

去瘦西湖！”

沈妄言把破卦幡往肩上一扛，脚步踉跄却飞快，“晚了，那‘猴子’就要把丫头丢进湖里喂老鼋了——那老鼋，可是三百年前通天河里的主儿，现在啊，成了某些人养的看门狗咯！”

孙圆笙眼神一凛，伸手抓住沈妄言的胳膊：“你说的‘某些人’，是纯阳宫的？”

沈妄言回头，左眼的幽蓝鬼火闪了闪，突然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疯话！

都是疯话！

我一个疯子，哪知道什么纯阳宫？

我只知道，今儿瘦西湖的水，要变红咯——像胭脂染的，像血浸的，像三百年前，那歌姬死在我剑下时，溅在我衣襟上的颜色……”他说着，突然不笑了，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柄剑，却只有空荡荡的布带。

孙圆笙看在眼里，悄悄把腰间的“擀面棍”往他那边递了递，低声道：“要是真遇上事，这棍子借你用。

我爹说，这东西认主，但若见了‘魔气’，会自己醒过来。”

沈妄言没接，只是晃了晃陶壶，转身往瘦西湖的方向走。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洒在他的破衫上，竟在身后拖出三道影子——一道是人，一道是半透明的鬼，还有一道，裹着淡淡的金光，像个蜷缩的仙胎。

路边的人还在议论，说这疯先生又要去胡折腾。

只有孙圆笙站在原地，望着沈妄言的背影，摸了摸腰间的棍子——那棍子上的龙纹，正悄悄亮着，像是在呼应着什么。

瘦西湖的水面平静无波，乌篷画舫在远处的荷叶间若隐若现。

沈妄言走到湖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湖水。

指尖刚碰到水面，他左眼突然剧痛，无数画面涌进脑海：黑漆漆的忘川河，撑着船的孟婆，还有一把插在血地里的剑——剑身上刻着“纯阳”二字，剑下压着个穿红衣的女子，女子的脸，竟和今早那卖花姑娘有七分像。

“胭脂……”沈妄言喃喃自语，指尖的湖水突然变红，像滴进了血，“三百年了，你还没走啊……”就在这时，远处的画舫突然剧烈晃动，一声尖利的呼救声划破水面。

沈妄言猛地站起来，右眼死死盯着画舫，只见那穿青布衫的“猴子”正把小丫头往湖里推，湖水里，隐约浮起个巨大的黑影，背上还驮着个破旧的碑——碑上的字模糊不清，却能看清最上面的两个字：“生死”。

“嘿！

那猴子！”

沈妄言突然大喊，声音里带着醉意却异常响亮，“你爹没教过你，偷小孩要被金箍棒敲脑袋吗？！”

画舫上的“猴子”猛地回头，棕色的猴毛竖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戾气。

沈妄言却不怕，抓起地上的破卦幡，就往湖里跳——他水性本不好，可跳进湖里的瞬间，身体竟变得轻飘飘的，左眼的鬼火引着他往黑影的方向去，右眼的星光则指着画舫，像是有两股力量在护着他。

孙圆笙在岸边看得真切，突然攥紧了腰间的“擀面棍”——那棍子上的龙纹彻底亮了，发出嗡嗡的响声，像是在催促他。

他咬了咬牙，也跟着跳进湖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爹说过，要是遇上能让棍子醒过来的人，一定要护着——这沈疯子，恐怕不是真疯。

湖水越来越红，远处的画舫开始往下沉。

沈妄言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湖里醒了过来，不是那老鼋，而是藏在他身体里的东西——像是沉睡了三百年的猛兽，正顺着他的血脉，往指尖爬。

他伸出手，对着那“猴子”的方向，左眼的幽蓝鬼火突然暴涨：“蚩尤……借我点力气！

就一点……护个人！”

话音刚落，他指尖突然迸出一道黑色的气劲，首冲向画舫上的“猴子”。

那“猴子”惨叫一声，身上的青布衫裂开，露出里面的黑色鳞片——原来不是猴子，是个披着人皮的水妖！

水妖被气劲击中，倒在画舫上。

小丫头趁机爬起来，抱着桃花荷包往湖边跑。

沈妄言刚想追上去，却突然觉得胸口剧痛，一口黑血吐在湖里。

他知道，这是用了蚩尤的力量的代价——每用一次，他离变成怪物就更近一步。

“沈先生！”

孙圆笙游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胳膊，“你怎么样？”

沈妄言笑了笑，笑得有些虚弱，右眼的星光渐渐暗了下去：“没事……疯话应验了而己。

你看，那水妖的鳞片，是不是和你那‘擀面棍’上的龙纹，有点像？”

孙圆笙低头看向自己的棍子，只见龙纹上沾了点湖水，竟浮现出一行小字：“纯阳宫豢养妖兽，欲乱人间。”

他心里一沉，刚想说话，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是官府的人来了。

沈妄言却拉着他往岸边躲，低声道：“走！

别被官差抓住！

我刚用了‘禁术’，黑白无常……该来找我了。”

两人刚躲进岸边的芦苇丛，就看见两个穿黑白衣衫的人影，脚踩祥云，往瘦西湖的方向来。

孙圆笙眯起眼，看见那两人手里拿着的锁链——上面刻着“生死”二字，和湖里那碑上的字，一模一样。

“那是……黑白无常。”

沈妄言靠在芦苇上，喘着气，左眼的鬼火渐渐淡了，“我偷看了生死簿，他们来索我的命了。

孙小子，你那棍子，要是真能打鬼……可得护着我点。”

孙圆笙攥紧了棍子，点了点头。

芦苇外，黑白无常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瘦西湖的水面上，红雾渐渐升起，像一块巨大的胭脂，罩住了整个湖面。

沈妄言望着红雾，突然又笑了，嘴里念叨着没人听懂的疯话：“胭脂染湖，鬼差敲门，金箍醒，纯阳现……这人间，要热闹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