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茅草屋顶漏下的灰白光线照在脸上，沈砚猛地睁眼。
冷。
脊背贴着泥地，湿气往骨头里钻。
他撑起肘子，指尖蹭过墙根——茅草混着黄泥糊的墙，裂了缝，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人牙关发紧。
他低头看手，指节粗大，掌心有茧，袖口磨得发毛，边角还沾着干泥。
这不是他的手。
他记得最后的画面：实验室里，台灯下摊开的《资治通鉴》翻到“藩镇割据”一节，咖啡杯搁在书页上，热气散尽。
他揉眼，再睁眼，就到了这儿。
屋角堆着一撮灰褐色的东西，像是剥下来的树皮，晒得干裂卷边。
他爬过去，捏起一片，指甲刮下内层，露出淡黄纤维。
榆树皮。
他认得——灾年饥民常以此充饥，但生吃涩口，含毒素，需用草木灰煮过去涩。
他腹中一阵绞痛，空得发紧。
外头传来脚步声，杂乱，轻，是孩子。
门是半堵土坯墙，己被推倒一半。
六个孩子堵在门口，最小的不过七八岁，最大的约莫十二三，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
领头那孩子手里攥着根柴棍，另一手拎块拳头大的石头。
“他身上有粮！”
那孩子嘶声喊，“读书人穿这身，定是藏了干饼！”
“剖开看看！”
另一个附和，声音尖利，“肚里肯定有油水！”
沈砚没动。
他双手缓缓举起，掌心朝外，盯着那领头的孩子：“我能煮东西吃。”
孩子愣住。
“屋角那树皮，”沈砚声音压着，不快不慢，“刮内层，切碎，加草木灰，煮两刻钟，滤了渣，能活命。”
没人动。
“你们抢我，谁来煮？”
他盯着那块石头，“现在砸进来，三天后你们还得饿死。
信我，能吃。”
领头孩子喉头滚动，眼神在树皮和沈砚之间来回。
他脖子上有一道暗红疤痕，横过喉结，像是烫的。
“灰……能去毒？”
一个瘦童怯声问。
“祖上传的法子。”
沈砚不看他们，弯腰摸向墙角那口缺口陶锅，锅底积着薄灰，“灶里有余烬，还能起火。
你，去捡柴；你，刮树皮；你，找灰——灶膛里掏，草堆下筛都行。”
没人动。
他拎起锅，往门口一蹾，灰扑簌落下。
“现在不动手，等天黑，野狗都要抢食了。”
他盯着那领头孩子，“你脖子这疤，是抢粥时被烫的吧？
滚水泼上来，躲都来不及。
这次，你想再尝一回？”
孩子猛地抬手摸脖子，眼神一颤。
“柴！”
沈砚喝。
一个孩子转身就跑。
“树皮！”
他又喊。
两个孩子蹲下去扒拉那堆干皮。
“灰呢？”
他看向剩下那个最小的。
那孩子哆嗦着，蹲到灶前，伸手往里掏。
沈砚把锅架上残灶，底下塞进干草。
火点不着。
他扯下一块茅草垫，撕成条，塞进灶膛，又从墙角抓把枯叶垫底，用火镰蹭了两下，火星落进去，冒起一股青烟，接着是火苗。
“加柴。”
他说。
那跑出去的孩子抱着一捆枯枝回来，扔进灶口。
火旺了些。
刮下的树皮碎屑倒入锅中，又加水——从屋后破缸里舀来的浑水。
沈砚伸手接过那孩子递来的草木灰，撒进去一把，拿铁勺搅。
“搅匀。”
他把勺塞给那瘦童，“不停，火不能灭。”
瘦童手抖，勺子磕在锅边当当响。
“你叫什么？”
沈砚问。
“阿……阿满。”
“阿满，搅快些，火小了再添柴。
你若煮熟这锅，明日我教你认字。”
孩子手指一紧，勺子稳了些。
火光映在墙上，人影晃动。
外面风刮过荒地，卷着沙土打在茅草上，啪啪作响。
远处有狗叫，低沉，像是在撕什么。
锅开了。
沈砚拿布垫手，把滚水倒进一只破碗，又从墙角扯下一块破麻布，铺在碗口，将锅里糊状物倒上去滤。
灰褐色的浆液慢慢渗下，残渣留在布上。
“成了。”
他说。
没人敢上前。
他舀起半勺，吹了吹，送进嘴里。
涩，苦，灰味冲喉，胃里一阵翻搅。
他咬牙咽下，喉头滚动。
“能吃。”
他把勺递向阿满，“你来。”
阿满不动。
“你若不吃，他们更不敢。”
沈砚盯着他，“你信我一回，我教你认自己的名字。”
阿满伸手，接过勺，手抖得厉害。
他舀起一点，凑到嘴边，闭眼，咽下。
他没吐。
“能吃！”
他睁眼，声音发颤，“不烫了！”
其他孩子围上来。
沈砚把锅里剩下的分进三只破碗，每碗浅浅一层。
他没再动勺，只坐在灶边，盯着火堆。
阿满捧着碗，蹲在门口，小口小口地喝。
那领头孩子站在一旁，没动碗，只盯着沈砚。
“你真会认字？”
他问。
“嗯。”
“那你怎会在这破屋？”
沈砚抬头：“被人扔进来的。”
孩子冷笑：“读书人，也会饿？”
“会。”
沈砚说，“饿得比你们还快。”
火渐渐小了。
锅底剩的一点糊渣被刮干净，连麻布上的残渣都被孩子舔净。
阿满把碗舔得发亮，倒扣在地上。
“明儿还煮？”
他问。
“有树皮，有灰，有火，就能煮。”
“山后坡还有榆树。”
那领头孩子忽然说，“皮厚，能剥。”
“去剥。”
沈砚点头，“晒干，堆这儿。
我教你们刮法。”
“你图什么？”
孩子盯着他，“你不吃，不分？”
沈砚没答。
他站起身，走到屋角，把剩下的干树皮拢成两堆，取一半，用破布包好，塞进屋顶茅草夹层。
另一半揣进怀里，系在腰间。
“留着。”
他说，“不下雨，能撑五天。”
孩子没再问。
外头天色暗下来，风更紧。
远处狗叫又起，这次不止一只，像是在争什么。
阿满缩了缩脖子，往灶边靠了靠。
“今晚……能在这儿睡？”
他小声问。
沈砚看着他：“门塌了，风大。”
“我们守火。”
阿满急道，“不抢你，不吵你，就睡角落！”
沈砚扫过那几个孩子。
他们眼窝深陷，手脚冰凉，衣不蔽体。
他没说话，走到墙边，把剩下的枯草分成五份，推到角落。
“睡那儿。”
他说，“火灭了，天亮前谁也活不成。”
孩子们默默爬过去，蜷成一团。
阿满最后一个进来，把破碗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
沈砚靠着墙根坐下，闭眼。
火光跳动，映在墙上，人影如鬼。
他手指无意识摩挲袖口内衬，那里有一圈细密针脚，极小，像是缝了字。
他没看清，也没力气细看。
火堆噼啪一声，溅出几点火星。
他睁开眼，盯着灶底余烬。
活下去。
不是为了谁，不是为了将来。
就为了今夜火不灭，明日树皮还能煮。
他摸了摸怀里的树皮包，又摸了摸陶锅的缺口。
这锅，能补。
用黏土混麻絮，糊上，晒干，还能用。
他闭眼，呼吸放慢。
屋外，风卷着沙土，打在茅草上，啪啪作响。
阿满突然坐起来，盯着门口。
沈砚睁眼。
门口站着个孩子，浑身发抖，手里攥着半块黑乎乎的东西。
“狗……狗抢走了……”他声音发抖，“我藏的……饼……”沈砚没动。
“我……我饿……”孩子哭出声，“我娘昨日死了……没人……没人给我……”沈砚解开腰间布包，取出一小撮树皮，递过去。
孩子愣住。
“回去，煮它。”
他说，“别等狗来抢。”
孩子抱着树皮，倒退着走了。
沈砚重新闭眼。
火光渐弱，锅底最后一丝热气散尽。
他听见阿满轻轻说：“他……真煮出了吃的……”没人应。
风钻进屋，吹得灰烬打旋。
沈砚的手慢慢滑向袖口，指尖触到那行针脚。
冷。
脊背贴着泥地，湿气往骨头里钻。
他撑起肘子，指尖蹭过墙根——茅草混着黄泥糊的墙，裂了缝，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人牙关发紧。
他低头看手，指节粗大，掌心有茧，袖口磨得发毛，边角还沾着干泥。
这不是他的手。
他记得最后的画面：实验室里，台灯下摊开的《资治通鉴》翻到“藩镇割据”一节，咖啡杯搁在书页上，热气散尽。
他揉眼，再睁眼，就到了这儿。
屋角堆着一撮灰褐色的东西，像是剥下来的树皮，晒得干裂卷边。
他爬过去，捏起一片，指甲刮下内层，露出淡黄纤维。
榆树皮。
他认得——灾年饥民常以此充饥，但生吃涩口，含毒素，需用草木灰煮过去涩。
他腹中一阵绞痛，空得发紧。
外头传来脚步声，杂乱，轻，是孩子。
门是半堵土坯墙，己被推倒一半。
六个孩子堵在门口，最小的不过七八岁，最大的约莫十二三，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
领头那孩子手里攥着根柴棍，另一手拎块拳头大的石头。
“他身上有粮！”
那孩子嘶声喊，“读书人穿这身，定是藏了干饼！”
“剖开看看！”
另一个附和，声音尖利，“肚里肯定有油水！”
沈砚没动。
他双手缓缓举起，掌心朝外，盯着那领头的孩子：“我能煮东西吃。”
孩子愣住。
“屋角那树皮，”沈砚声音压着，不快不慢，“刮内层，切碎，加草木灰，煮两刻钟，滤了渣，能活命。”
没人动。
“你们抢我，谁来煮？”
他盯着那块石头，“现在砸进来，三天后你们还得饿死。
信我，能吃。”
领头孩子喉头滚动，眼神在树皮和沈砚之间来回。
他脖子上有一道暗红疤痕，横过喉结，像是烫的。
“灰……能去毒？”
一个瘦童怯声问。
“祖上传的法子。”
沈砚不看他们，弯腰摸向墙角那口缺口陶锅，锅底积着薄灰，“灶里有余烬，还能起火。
你，去捡柴；你，刮树皮；你，找灰——灶膛里掏，草堆下筛都行。”
没人动。
他拎起锅，往门口一蹾，灰扑簌落下。
“现在不动手，等天黑，野狗都要抢食了。”
他盯着那领头孩子，“你脖子这疤，是抢粥时被烫的吧？
滚水泼上来，躲都来不及。
这次，你想再尝一回？”
孩子猛地抬手摸脖子，眼神一颤。
“柴！”
沈砚喝。
一个孩子转身就跑。
“树皮！”
他又喊。
两个孩子蹲下去扒拉那堆干皮。
“灰呢？”
他看向剩下那个最小的。
那孩子哆嗦着，蹲到灶前，伸手往里掏。
沈砚把锅架上残灶，底下塞进干草。
火点不着。
他扯下一块茅草垫，撕成条，塞进灶膛，又从墙角抓把枯叶垫底，用火镰蹭了两下，火星落进去，冒起一股青烟，接着是火苗。
“加柴。”
他说。
那跑出去的孩子抱着一捆枯枝回来，扔进灶口。
火旺了些。
刮下的树皮碎屑倒入锅中，又加水——从屋后破缸里舀来的浑水。
沈砚伸手接过那孩子递来的草木灰，撒进去一把，拿铁勺搅。
“搅匀。”
他把勺塞给那瘦童，“不停，火不能灭。”
瘦童手抖，勺子磕在锅边当当响。
“你叫什么？”
沈砚问。
“阿……阿满。”
“阿满，搅快些，火小了再添柴。
你若煮熟这锅，明日我教你认字。”
孩子手指一紧，勺子稳了些。
火光映在墙上，人影晃动。
外面风刮过荒地，卷着沙土打在茅草上，啪啪作响。
远处有狗叫，低沉，像是在撕什么。
锅开了。
沈砚拿布垫手，把滚水倒进一只破碗，又从墙角扯下一块破麻布，铺在碗口，将锅里糊状物倒上去滤。
灰褐色的浆液慢慢渗下，残渣留在布上。
“成了。”
他说。
没人敢上前。
他舀起半勺，吹了吹，送进嘴里。
涩，苦，灰味冲喉，胃里一阵翻搅。
他咬牙咽下，喉头滚动。
“能吃。”
他把勺递向阿满，“你来。”
阿满不动。
“你若不吃，他们更不敢。”
沈砚盯着他，“你信我一回，我教你认自己的名字。”
阿满伸手，接过勺，手抖得厉害。
他舀起一点，凑到嘴边，闭眼，咽下。
他没吐。
“能吃！”
他睁眼，声音发颤，“不烫了！”
其他孩子围上来。
沈砚把锅里剩下的分进三只破碗，每碗浅浅一层。
他没再动勺，只坐在灶边，盯着火堆。
阿满捧着碗，蹲在门口，小口小口地喝。
那领头孩子站在一旁，没动碗，只盯着沈砚。
“你真会认字？”
他问。
“嗯。”
“那你怎会在这破屋？”
沈砚抬头：“被人扔进来的。”
孩子冷笑：“读书人，也会饿？”
“会。”
沈砚说，“饿得比你们还快。”
火渐渐小了。
锅底剩的一点糊渣被刮干净，连麻布上的残渣都被孩子舔净。
阿满把碗舔得发亮，倒扣在地上。
“明儿还煮？”
他问。
“有树皮，有灰，有火，就能煮。”
“山后坡还有榆树。”
那领头孩子忽然说，“皮厚，能剥。”
“去剥。”
沈砚点头，“晒干，堆这儿。
我教你们刮法。”
“你图什么？”
孩子盯着他，“你不吃，不分？”
沈砚没答。
他站起身，走到屋角，把剩下的干树皮拢成两堆，取一半，用破布包好，塞进屋顶茅草夹层。
另一半揣进怀里，系在腰间。
“留着。”
他说，“不下雨，能撑五天。”
孩子没再问。
外头天色暗下来，风更紧。
远处狗叫又起，这次不止一只，像是在争什么。
阿满缩了缩脖子，往灶边靠了靠。
“今晚……能在这儿睡？”
他小声问。
沈砚看着他：“门塌了，风大。”
“我们守火。”
阿满急道，“不抢你，不吵你，就睡角落！”
沈砚扫过那几个孩子。
他们眼窝深陷，手脚冰凉，衣不蔽体。
他没说话，走到墙边，把剩下的枯草分成五份，推到角落。
“睡那儿。”
他说，“火灭了，天亮前谁也活不成。”
孩子们默默爬过去，蜷成一团。
阿满最后一个进来，把破碗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
沈砚靠着墙根坐下，闭眼。
火光跳动，映在墙上，人影如鬼。
他手指无意识摩挲袖口内衬，那里有一圈细密针脚，极小，像是缝了字。
他没看清，也没力气细看。
火堆噼啪一声，溅出几点火星。
他睁开眼，盯着灶底余烬。
活下去。
不是为了谁，不是为了将来。
就为了今夜火不灭，明日树皮还能煮。
他摸了摸怀里的树皮包，又摸了摸陶锅的缺口。
这锅，能补。
用黏土混麻絮，糊上，晒干，还能用。
他闭眼，呼吸放慢。
屋外，风卷着沙土，打在茅草上，啪啪作响。
阿满突然坐起来，盯着门口。
沈砚睁眼。
门口站着个孩子，浑身发抖，手里攥着半块黑乎乎的东西。
“狗……狗抢走了……”他声音发抖，“我藏的……饼……”沈砚没动。
“我……我饿……”孩子哭出声，“我娘昨日死了……没人……没人给我……”沈砚解开腰间布包，取出一小撮树皮，递过去。
孩子愣住。
“回去，煮它。”
他说，“别等狗来抢。”
孩子抱着树皮，倒退着走了。
沈砚重新闭眼。
火光渐弱，锅底最后一丝热气散尽。
他听见阿满轻轻说：“他……真煮出了吃的……”没人应。
风钻进屋，吹得灰烬打旋。
沈砚的手慢慢滑向袖口，指尖触到那行针脚。
相关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