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她坐在我前排，马尾辫总随着笑声轻轻摇晃。
我写了整整三年的匿名纸条塞进她的课本，却始终不敢署名。 高中我们考上不同学校，
我每天绕路就为偶遇她十分钟。 大学她在北京我在广州，我偷偷打工攒钱买去见她。
直到她婚礼请柬寄到我手中，我才发现自己连告白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她女儿趴在我肩上说：“叔叔你为什么哭了？
” 我笑着说：“因为叔叔最喜欢看你们笑啊。”初二那年的九月，
教室窗外的梧桐叶子正绿得浓烈，阳光穿过叶隙，在摊开的物理课本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许昕就坐在他前排，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她扎着一个清爽的马尾辫，不是那种一丝不苟的，
总有些细碎的绒毛在颈后翘着，随着她转头、低头写字，尤其是毫无征兆笑起来的时候，
那辫子就会轻轻巧巧地晃荡一下，像钟摆，不偏不倚敲在林然的神经末梢上。
那时他们刚分班，彼此还不熟。林然是个话不多的男生，
习惯把自己藏在教室后排的安静角落里。许昕不同，她爱笑，声音清亮，
和谁都能很快说到一块儿去。林然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看着她的背影，
看她偶尔侧过头和同桌讨论问题时，眼角微微弯起的弧度。第一次动念写纸条，
是在一节沉闷的政治课上。老师在上面讲着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许昕大概是听懂了，
或者走了神，轻轻哼起了一小段旋律，调子很模糊，但林然听见了。
他鬼使神差地撕下作业本空白的一角，用最小的字写上：“你哼的是不是《童年》？
” 写完了，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他终究没敢递过去。下课铃响，许昕起身离开，
他趁着她同桌也不在，飞快地将那张揉得有些发皱的纸条，
塞进了她摊开在桌面的政治书扉页里。没有署名。隔天，他看见许昕从书里翻出那张纸条，
她愣了一下，然后左右看看，嘴角抿起一个很浅的、带着点困惑的笑，
随手把纸条夹进了笔袋。那一刻，林然像是偷尝了蜜，甜意从喉咙一路滑到心底，
却又带着隐秘的、不敢声张的罪恶感。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好。于是，
这成了他一个人的游戏，一场持续了三年的、静默的独角戏。纸条的内容五花八门，
什么都写。有时是提醒：“明天降温，记得加衣。”有时是分享：“图书馆靠窗那排架子，
有本余光中的诗集，很好看。”有时是纯粹的感慨：“今天操场边的晚霞是紫色的。
”他观察她，揣摩她的情绪，在她偶尔蹙眉盯着难题时，塞一张写着“公式背错了，
看第三章例题”的纸条；在她体育课跑完八百米脸色发白时，
留一句“小卖部电解质水是冰的”。他熟悉她的课本，
知道她喜欢用那种带淡雅花纹的包书纸，知道她的笔记本角容易卷边，
他会悄悄用手掌帮她压平。他的字迹也从一开始的稚嫩，慢慢变得工整，
甚至偶尔会刻意变换一下，怕她认出。他像一个潜伏在暗处的守护者，
满足于她每次发现纸条时，那瞬间的怔忪，和随后浮现在脸上的、细微的、无人察觉的了然。
那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也是单向的联系。他从未想过要打破它。上前一步，
直面她可能投来的诧异、甚至厌烦的目光，对他来说，比解十道奥数题更难。
他贪恋这种躲在暗处的亲密，安全，且无需负责。中考像一场无声的风暴，席卷而过，
留下重新洗牌的人生轨迹。放榜那天，学校门口的红榜前挤满了人。
林然一眼就看到了许昕的名字，排在靠前的位置，后面跟着的是市一中的名字。
他自己的名字在不远处，后面是实验中学。两所学校，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人群喧闹，
他看见许昕和她几个要好的女生在一起，脸上是卸下重负的灿烂笑容，
比那个夏天的阳光还要晃眼。他站在原地，没有上前。那一刻，
塞了三年纸条都未曾退缩的勇气，在真实的、可能发生的对话面前，消失殆尽。
他只是看着她的马尾辫在人群里跳跃了几下，然后消失在视野里。
高中生活以一种全新的、更紧张的节奏开始了。实验中学课业繁重，林然埋首在题海里，
偶尔抬起头，会下意识地看向前排那个空着的位置。失落是细细的针，扎一下，不很疼，
但感觉清晰。开学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他骑着自行车，不知不觉竟绕到了市一中附近。
他看着那些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从校门里涌出来，三五成群，谈笑风生。他放慢车速，
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人群。没有。就在他准备掉头离开时，看到了她。
许昕和两个女生并肩走着，手里拿着一个甜筒，正笑着侧头听同伴说话。她换了发型，
马尾辫剪成了齐肩的短发，显得更利落了些。夕阳的金光给她整个人勾了道边，
连发梢都闪着暖茸茸的光。林然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他捏紧车闸，
停在路边，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像个偷窥者。他看着她走进一家文具店，过了一会儿又出来，
和同伴挥手道别，走向另一个方向的公交站。那天他回到家，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
妈妈问他去了哪里，他支吾着说去书店了。第二个周末，他又去了。这次他算好了时间，
等在她们放学的高峰期。果然，又看见了许昕。她似乎总是和固定的几个朋友在一起。从此，
这成了他高中三年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他会绕上很远的路，
骑行四十分钟，在市一中门口停留十分钟，或者更短，只为了那惊鸿一瞥的偶遇。
他熟悉了她常走的那条路，知道了她坐哪路公交车，甚至能分辨出她身边那几个朋友谁是谁。
他再也没有写过纸条。不同学校，他找不到塞纸条的途径。而且，他隐隐觉得，
那种初中生的小把戏，已经不合时宜了。他把所有无人可诉的心思，都倾泻在日记本里。
日记本的钥匙，他小心翼翼地藏在书架最底层那本厚词典的书脊里。高二文理分科，
他听说许昕选了文科。他心底有一丝莫名的怅然，他选的理。好像从那时起，
他们就在通往不同方向的两条岔路上，越走越远了。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偶遇的频率降低了，
学业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在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里，有一次，他记得格外清楚。
那天下着小雨，他没打伞，把自行车停在街边书店的屋檐下躲雨。
许昕和另一个女生共撑一把伞走过来，也到屋檐下避雨，就站在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这个穿着不同校服的陌生男生，
正和同伴抱怨着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林然屏住呼吸，
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被雨水浸润过的洗衣液清香。他听着她清亮又带着点苦恼的声音，
手指在身侧悄悄蜷缩起来。那是整个高中三年，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近到可以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细微的水汽。高考结束，尘埃落定。班级qq群里炸开了锅，
大家互相打听着去向。林然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消息，直到许昕的头像跳动，
后面跟着一行字：“北京，师范大学。”他心里咯噔一下。他的录取通知书上，写的是广州，
中山大学。一南一北，地图上遥远的对角线。大学生活光怪陆离，新鲜感扑面而来。
林然参加了社团，认识了新的朋友，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始终是空的，
是留给那个模糊了的、扎着马尾辫的背影的。他开始疯狂地想她。这种想念，
在距离的发酵下，变得比初中高中时更具体，更磨人。他有了手机，
辗转从初中同学那里要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却一次也没有拨出过。他加了她的qq，
点开对话框无数次，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在新年夜，发去一句千篇一律的“新年快乐”。
她通常会回一句“你也是呀，新年快乐！”后面跟一个笑脸。仅此而已。
她的qq空间成了他窥探她生活的唯一窗口。她发了新照片，剪短了头发，
更精神了；她和室友去了香山，枫叶红得像火；她参加了辩论赛，
拿了最佳辩手；她似乎……越来越好了，好得让他更加不敢靠近。大二上学期，
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去看她。不是以同学的身份，甚至不是以朋友的身份，
只是作为一个暗恋者，去完成一场朝圣。他省吃俭用，做家教，发传单，
把所有零散的收入攒起来。那个冬天特别冷，广州罕见的下了霜。
他握着手里积攒下来的八百块钱，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硬座火车票。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和汗液的气味，他靠着窗，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窗外掠过的风景从南方的葱茏逐渐变得北方的萧瑟，像极了他奔赴的心情，明知是寒冬，
却怀揣着一点孤勇的火星。他没有告诉她。到了北京，按照她之前qq空间提过的大概位置，
找到了师大。他在她们宿舍楼对面的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站了很久，手脚冻得僵硬。
北京的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然后，他看到了她。她和几个女生笑着从楼里走出来，
穿着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红色的围巾，呵出的白气氤氲了她带笑的脸。
她比高中时更漂亮了，是一种舒展开的、自信的美。林然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把自己完全藏在树干后面。他就那样看着她，和朋友们说笑着走远，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在那棵树下站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色暗下来，路灯次第亮起。第二天，他用剩下的钱，
买了一个毛绒玩偶，是一只看起来傻乎乎的小熊。他在师大门口，
拦住一个看上去面善的女生，把玩偶和一张纸条递过去，拜托她转交给许昕。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来自远方的祝福。希望你永远快乐。”没有署名。
他坐上了返程的火车，同样漫长的硬座。身体疲惫到了极点，
心里却奇异地感到一种解脱般的平静。他见到了她，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确认了她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他对自己说。此后的大学生活，似乎按下了快进键。
他不再那么频繁地去窥探她的空间，也不再刻意攒钱筹划下一次见面。
他尝试着去接触别的女生，参加联谊，但总是不了了之。心里装着一个人，
其他人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毕业，工作。他留在了广州，进了一家IT公司，日子按部就班，
忙碌而平淡。关于许昕的消息，断断续续从一些老同学那里传来。
她毕业后回了他们长大的那个城市，进了一所重点中学当语文老师。她恋爱了，
对方是同一所学校的英语老师。很登对，同学们都这么说。林然听着，
心里早已没有了少年时那般剧烈的刺痛，只剩下一种绵长的、钝钝的酸胀。
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像接受四季轮转一样自然。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
那段长达数年的暗恋，不过是青春里一个执拗的梦。直到那个普通的周末下午，
他刚加完班回到家，手机响起，是快递。他拆开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一抹鲜艳的红色刺入了他的眼帘。那是一封婚礼请柬。烫金的“囍”字，
下面是并排的两个名字：许昕，陈桉。时间是一个月后。地点，家乡市里最好的酒店。
林然拿着那张请柬，在客厅中央站了许久。窗外是广州繁华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
而他的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他缓慢地坐到沙发上，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请柬上凹凸的印花。原来，他从未放下。那些被他刻意深埋的情感，
如同沉眠的火山，在这一纸婚书的牵引下，轰然爆发，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以为自己早已平静接受，此刻才发现，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麻木。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收缩，再收缩，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连告白的资格都没有。从始至终，他在她的世界里，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初中同学影子，
一个或许早已被她遗忘的、匿名纸条的来源。他所有的深情、辗转、守护，
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与她无关。他请了假，提前一天回到了家乡。婚礼那天，
他穿上自己最正式的一套西装，站在镜前看了很久。镜中的男人，
眉眼间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带着社会打磨后的沉稳，只有眼底深处，
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狼狈。酒店宴会厅布置得梦幻而浪漫，香槟玫瑰簇拥着舞台，
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他找了一个最角落、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
看着宾客满堂，谈笑风生。音乐响起，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由父亲挽着，
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那个穿着黑色礼服、笑容温润的男人。她美得不可方物，
脸上洋溢着无法伪装的幸福光彩。林然隔着一桌桌酒席，隔着喧嚣的人声，静静地看着。
像初中时看她的背影，像高中时在街对面看她走过，像大学时在树下看她远去。仪式，
交换戒指，亲吻。掌声雷动。他跟着众人一起鼓掌，嘴角努力向上弯，
试图扯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却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新人下来敬酒，
轮到他们这桌时，他站起身，端起酒杯。“许昕，陈老师，恭喜。”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许昕看到他，眼睛弯起来，笑容真诚：“林然！好久不见了！谢谢你今天能来！
”她显然记得他，但也仅限于记得一个老同学的名字。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不到两秒，
便转向了下一位宾客。她的丈夫，陈桉，礼貌地对他点头微笑，手臂自然地环在许昕的腰间。
那一刻，林然清楚地看到了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亲昵。那是他穷尽整个青春，
也未曾触及的距离。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是辣的，一路烧到胃里。
他没有等到宴席完全散场，便悄悄离开了。走出酒店，外面的阳光正好，刺得他眼睛发酸。
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积压在心头多年的那份沉甸甸的东西，都呼出去。
之后几年，他工作愈发忙碌，成了项目负责人，也有了新的社交圈。
他不再刻意回避关于许昕的消息，偶尔在初中同学群里，会看到她和陈桉晒出的日常，旅游，
美食，还有，他们的孩子。是一个女儿，眼睛像她，很大，很亮。生活像一条平静的河流，
向前流淌。今年春节，他回家过年。年初三，几个初中时的老同学组织小聚。
组织者在群里@了所有人，特别提了一句：“许昕也来哦，带上她家的小公主！
”林然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回了一个：“好。
”聚会地点定在一家亲子餐厅，环境嘈杂，充满了孩子们的欢笑声。林然到得晚了些，
一进去，就看到许昕正弯腰给一个小女孩擦嘴。小女孩约莫三四岁的样子，
穿着红色的公主裙，扎着两个小揪揪，眉眼间活脱脱是许昕小时候的模样。“林然，这边！
”有同学看到他，招手。他走过去，和众人打招呼。许昕抬起头，看到他，
笑着招呼：“来啦？”神态自然，带着为人母的温和。她拉过小女孩，“瑶瑶，叫林叔叔。
”小女孩一点也不怕生，眨巴着大眼睛，脆生生地喊：“林叔叔好！
”林然的心像是被那奶声奶气的声音轻轻撞了一下。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小女孩平行，
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自然些：“瑶瑶你好。”聚会的气氛很轻松，大家聊着近况，
回忆着初中趣事。瑶瑶很活泼，在几个大人腿边钻来钻去。许昕一边和大家聊天，
一边时不时照看着女儿。有一次，瑶瑶跑得太急，差点摔倒，林然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住。
小女孩也不认生，顺势就抱住了他的脖子，咯咯地笑。许昕在一旁看着，
笑道：“瑶瑶还挺喜欢你林叔叔的。”后来，瑶瑶大概是玩累了，蹭到林然身边，张开手臂，
含糊地说：“叔叔，抱。”林然愣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把那团柔软的小身体抱起来，
让她坐在自己臂弯里。小女孩身上有股甜甜的奶香味，小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重量很轻，
却让他整个身体都有些僵硬，一动不敢动。许昕去了洗手间。
其他同学也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或是在看手机。瑶瑶趴在他肩上，
小手无意识地玩着他衬衫的纽扣。安静了一会儿，她忽然转过头，小脸凑近他，
用那双酷似许昕的、清澈无比的大眼睛，认真地盯着他的脸看。然后，
她用很小的、带着疑惑的声音问：“叔叔，你为什么哭了？”林然浑身一僵。他这才意识到，
不知何时，视线已经模糊了。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几乎是立刻仓促地偏过头，用空着的那只手的手背飞快地抹过眼睛，再转回头时，
脸上已经堆起了一个尽可能显得轻松、甚至有点夸张的笑容。
他看着瑶瑶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声音放得很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笑着说：“没有哭啊。”他顿了顿，迎着孩子纯真的、探寻的目光，
嘴角努力维持着上扬的弧度，轻声补充道：“因为叔叔最喜欢看你们笑啊。”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