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山带着沈知夏穿过三条街巷，走到镇东头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区。
这里是鹿鸣镇最破旧的地方，墙根爬满青苔，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霉味。
沈知夏拢了拢半干的衣襟，看着脚下坑洼的泥路，眉头不由得蹙起。
“你说的朋友，就住在这里？”
她踢开一块挡路的碎石，语气里带着几分怀疑。
方才在河边被救时狼狈不堪，此刻缓过神来，富家小姐的矜持便显露出来。
洛青山回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张叔以前可是云锦坊的老师傅，当年犯了点事才被贬到这小镇来。
他人脾气怪，但手艺是真的好。”
说着便在一间歪斜的木门前停下，门上挂着块褪色的蓝布帘，门楣上隐约能看出“张记染坊”西个字。
他抬手叩了叩门板，木头发出“吱呀”的呻吟：“张叔，在家吗？”
连喊三声，门内才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谁啊？
扰人清静！”
“是我，青山。”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满脸胡茬的老者探出头来。
他头发花白，眼神浑浊，身上那件灰布短褂沾着各色颜料，袖口磨得发亮。
看见洛青山，他眉头皱得更紧：“你来干什么？
上次借我的米还没还呢。”
“张叔，这次来是有正事求您。”
洛青山侧身让出身后的沈知夏，“这位是沈姑娘，想向您打听些云锦坊的事。”
老者的目光扫过沈知夏，当看到她腰间那枚青玉佩时，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漠然：“沈家的人？
我可没什么好说的。”
说着就要关门。
“张叔！”
洛青山伸手挡住门板，“沈姑娘的绸缎庄遇到难处了，王家仗着有新货源抢生意，您就指点一二？”
“王家？”
老者冷笑一声，手却松了些，“王秃子那点伎俩，也配叫生意？”
他将门彻底推开，转身往里走，“进来吧，站门口像两根桩子。”
屋里比外面看着更逼仄。
靠墙摆着个掉漆的木柜，上面堆满染了色的绸缎小样，空气中弥漫着苏木与靛蓝的味道。
沈知夏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生怕沾到地上的颜料污渍，却不小心踢到了脚边一个陶罐，里面的颜料溅出来，在她月白色的裙角染上几点橙红。
“哎呀！”
她低呼一声，急忙去擦，却越擦越脏。
老者回头瞥了一眼，嘴角撇了撇：“沈家二小姐，金枝玉叶的，来我这破地方做什么？
你爹沈万堂当年见了我都得客客气气的，怎么养出你这么娇贵的女儿？”
沈知夏脸颊一红，想起父亲常说的“当年云锦坊有位张师傅，脾气虽暴，却是染织行的活神仙”，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她福了福身，尽量让语气恭敬些：“晚辈沈知夏，家父常提起您的大名，今日特来请教。”
老者哼了一声，在屋角的破木桌旁坐下，端起一个豁口的粗瓷碗喝了口茶：“请教谈不上。
王家的新货是不是亮闪闪的，摸着像涂了油？”
沈知夏一愣：“您怎么知道？
王记绸缎庄上个月进了批‘流霞锦’，颜色艳得很，摸着手感滑腻，镇上的夫人小姐都抢着买。”
“那是用鱼胶混了石脑油上的光，看着光鲜，洗三次就掉色，穿在身上闷得慌。”
老者把碗往桌上一墩，“云锦坊正经的手艺，哪用得着这些旁门左道。”
洛青山在旁插话：“张叔，您知道他们是从哪进的货吗？”
老者眯起眼睛，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江南织造局有个姓刘的管事，专做这种以次充好的买卖。
王秃子上个月托人送了两坛陈年女儿红，怕是早就搭上这条线了。”
沈知夏脸色沉了下去：“难怪！
我说怎么进价比正经云锦低三成，原来是假货。”
“假货也有人买？”
洛青山有些不解。
“寻常百姓哪懂这些。”
老者冷笑，“他们只看颜色鲜不鲜，价钱便不便宜。
王秃子还雇了几个嘴甜的伙计，专挑那些不懂行的乡绅太太忽悠，说是什么‘贡品新样’。”
沈知夏咬着唇，指节捏得发白。
她想起父亲骂她时的眼神，说她连王家那种下三滥的手段都挡不住，原来不是自己无能，是对方根本没按规矩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
她声音里带了几分急切，先前的傲气早没了踪影。
老者瞥了她一眼：“想赢他们，就得拿出真东西。
云锦坊的‘云纹叠彩’，织出来的花样能随光线变颜色，王秃子那假货见了就得现形。”
“云纹叠彩？”
沈知夏眼睛亮了，“我听父亲说过，那是云锦坊的绝技，早就失传了！”
“没失传，只是没人肯学罢了。”
老者站起身，从墙角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打开时，里面整齐码着十几卷丝线，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一卷都裹着薄纸，纸上写着小字。
他拿起一卷银灰色的丝线递给沈知夏：“你摸摸。”
沈知夏指尖刚碰到丝线，就惊讶地睁大了眼：“这是……冰蚕丝？”
冰蚕丝比寻常蚕丝细三倍，织出来的料子轻如烟雾，只有江南织造局每年能产出少许，专供宫廷。
“当年我亲手纺的。”
老者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又很快沉下去，“可惜啊，现在的人只认花哨的样子，谁还在乎料子好坏。”
洛青山看着那些丝线，忽然道：“张叔，您能织出云纹叠彩吗？”
老者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你想干什么？”
“沈姑娘的绸缎庄要是能拿出这种好货，定能把王家比下去。”
洛青山看向沈知夏，“只要做出几匹样布，让镇上的人知道什么是真手艺，还怕没生意？”
沈知夏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
她看着老者手里的冰蚕丝，又想起绸缎庄里堆积的滞销布料，咬了咬牙：“张师傅，若是您肯帮忙，工钱我按双倍给！
不，三倍！”
老者却摇了摇头，把丝线放回木箱：“我早就不碰织机了。
当年就是因为不肯给织造局的管事行贿，才被他们扣了个‘偷盗贡丝’的罪名，发配到这鬼地方。”
他拍了拍木箱，声音发颤，“这些丝，我留着给自己做寿衣的。”
洛青山知道他心里的坎。
当年张叔刚到鹿鸣镇时，浑身是伤，是洛青山每日偷偷送药送水才捡回一条命。
他走上前，声音放轻：“张叔，您就忍心看着那些好手艺被假货糟践？
王秃子用劣质货骗了多少百姓的血汗钱，您难道忘了当年您是怎么被他们害的？”
老者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胡茬下的脸颊微微颤抖，过了半晌，他重重叹了口气：“织云纹叠彩得用特制的花楼机，镇上没有。”
“我知道城西王木匠会做！”
洛青山眼睛一亮，“他爹以前就是给织造局做织机的，我去求他！”
“还有染料。”
老者补充道，“云纹叠彩得用苏木、茜草、靛蓝三种原色反复浸染，镇上的杂货铺卖的都是兑了水的次品。”
沈知夏立刻接话：“染料我能弄到！
我父亲认识苏州的染料商，我现在就去写信让他送最好的来！”
老者看着眼前两个年轻人，一个眼里燃着光，一个脸上带着急切，浑浊的眼睛慢慢柔和下来。
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钥匙，打开木箱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递给洛青山：“这是《云锦织造要诀》，你拿去看。
记住，织锦如做人，半点假不得。”
洛青山双手接过书，封面上的字迹己经模糊，却能感受到纸张沉甸甸的分量。
他朝老者深深鞠了一躬：“谢张叔！”
沈知夏也跟着行礼，裙摆上的橙红污渍沾了些灰尘，她却浑然不觉：“张师傅，大恩不言谢，等绸缎庄重新开张，我第一匹布就送您！”
老者挥了挥手，转身往屋角走：“走吧走吧，别耽误我喝酒。”
走到灶台边时，却又回头叮嘱，“花楼机得两个人配合着织，洛小子力气大，能踏脚板，你心细，学挑花。”
洛青山拉着沈知夏走出破屋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巷口。
沈知夏回头望了一眼那歪斜的木门，忽然笑道：“没想到你这穷小子还真有办法。”
“那是。”
洛青山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书，“不过沈姑娘，学织锦可比算账难多了，你要是怕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谁怕了？”
沈知夏扬起下巴，眼里闪着好胜的光，“我沈知夏还从没输过！”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影子被拉得更长。
路过街角的馄饨摊时，洛青山停下脚步：“我请你吃碗馄饨吧，王婶的馄饨加辣油，暖身子。”
沈知夏看着摊前油腻的木桌，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时，她小心翼翼地吹着气，看着洛青山呼噜呼噜吃得香甜，忽然觉得，这比家里燕窝粥似乎更有滋味。
“对了，”她舀起一个馄饨，“你真的会踏花楼机？”
洛青山咽下嘴里的馄饨，抹了抹嘴：“以前帮张叔踏过几次，累死个人。
不过张叔说我节奏感好，天生就是踏机的料。”
沈知夏忍不住笑起来，眼角的泪痕还没干透，笑起来却像雨后初晴的桃花。
这时，邻桌两个汉子的谈话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
王家昨天又进了一批‘流霞锦’，说是从京城运过来的，标价三两一匹呢！”
“那么贵还有人买？”
“你懂什么，李大户家的小姐下个月出嫁，指定要这料子做嫁衣。
王老板说了，只剩最后十匹，晚了就没了！”
沈知夏舀馄饨的手顿住了，眉头又皱了起来。
洛青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她望着邻桌，便低声道：“别担心，咱们的云纹叠彩做好了，让他们见识什么是真宝贝。”
沈知夏点点头，咬了咬嘴唇：“明天我就去信让父亲送染料，你去寻王木匠做花楼机。”
“好。”
洛青山往她碗里夹了个馄饨，“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夜色渐浓，馄饨摊的灯笼在风里摇晃，昏黄的光映着两个年轻人的脸。
一个想着如何学会织锦绝技，一个盘算着花楼机的尺寸，谁也没注意到，巷口的槐树下，一个穿灰衣的汉子正往这边张望，见他们起身离开，便悄悄跟了上去。
回到沈家绸缎庄时，沈知夏推开虚掩的大门，院里的石榴树影落在青石板上，像幅水墨画。
她回头看了一眼洛青山：“你住哪儿？
明早我让家丁去接你。”
“不用，我家就在附近，明早辰时准到。”
洛青山晃了晃手里的书，“我今晚先把这书看透。”
看着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沈知夏忽然想起白日里在河边，他嘴对嘴给自己渡气时的模样，脸颊不由得发烫。
她摸了摸腰间的青玉佩，转身往内院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而洛青山回到自己那间只有一张木板床的破屋，借着月光翻开《云锦织造要诀》。
第一页上，张叔的字迹苍劲有力：“心正，则丝首；丝首，则锦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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