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西市古玩市场，如同一个沸腾的巨大蚁巢，又像是被人撒了把黑芝麻，密密麻麻的人头在狭窄的通道间攒动、推搡、挤挨。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瓷器磕碰的轻响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若有似无的樟木味，形成一股喧嚣而独特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风揣着那枚贴身收藏的残玉，站在入口处那道刻着“西市古玩”的斑驳石牌坊下，望着眼前汹涌的人潮和鳞次栉比的摊位，一时间竟有些目眩神迷，不知所措。
脚下被无数双脚磨得油光水亮的青石板路蜿蜒向前，两旁是连绵不绝的蓝色帆布棚摊位，像一条色彩浑浊的长河。
摊位上堆满了五花八门的老物件：泛着铜绿的鼎彝、碎裂的瓷片、蒙尘的字画、线装的旧书、造型怪异的木雕……阳光艰难地穿过帆布棚顶的破洞和缝隙，漏下几缕光柱，在这些饱经沧桑的物件上投下跳跃的、斑驳的光斑，更添了几分迷离与神秘。
“小伙子，新来的？
看点啥？
我这儿可都是硬货！”
一个戴着破旧草帽、皮肤黝黑的摊主热情地朝他招手。
他的摊位上，一溜排开十几个青花瓷碗，釉面光洁锃亮，蓝彩浓艳欲滴，碗壁上绘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几乎晃眼。
林风想起老张头“多看少动”的告诫，定了定神，蹲下身去，装模作样地拿起一只碗掂量着，入手却觉沉甸甸的压手：“老板，这碗……怎么个说法？”
“嗨！
实诚价，八百一个！”
草帽摊主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碗上，“瞧这画工，瞧这釉色，典型的康熙年间的缠枝莲！
开门（保真）的老物件！
我昨儿个刚跑了一趟乡下，从一老太太手里收上来的，祖传的宝贝！”
林风的指尖下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碗沿，脑海里蓦地闪过祖父那本泛黄笔记里的一句批注：“新瓷火气重，釉光浮滑如镜，抚之刺手。”
这碗摸上去，手感果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涩感，并非老瓷器温润如玉的“包浆”感。
再细看那缠枝莲纹的线条边缘，竟隐隐透出机器打磨的规整痕迹，毫无手工描绘的灵动和笔触的细微变化。
他心中一凛，正欲放下碗起身离开，衣袖突然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小兄弟，别听那老油子瞎吹。”
一个穿着皮夹克、面皮白净、眼神活络的中年男人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他那碗，糊弄外行还行。
我那儿有件真东西，比这靠谱多了，价格还实在。
过来瞅瞅？”
男人不由分说，热情地引着有些懵懂的林风挤过人群，来到了市场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摊位。
这里人流稀疏了不少。
皮夹克男人弯腰从摊位下的一个旧木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青花瓷瓶。
瓶身小巧玲珑，画着工笔的仕女图，釉色白中微微泛青，看起来确实比刚才那些大碗精致不少。
“瞧瞧，这可是好东西，‘细路瓷’，光绪年间官窑的底子！
画工多细腻！”
他指着瓶底的款识，“看，‘大清光绪年制’，正经八百的官款！
看你面善，诚心要，五百块拿走，权当交个朋友了！”
林风的目光被那瓶底的款识吸引。
六个楷书小字，笔画清晰，结构规整，确实写着“大清光绪年制”。
然而，这规整……似乎有点过头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缺少了手工书写应有的细微差异和自然韵味，透着一股匠气和刻意。
他正犹豫着，皮夹克男人己经眼疾手快地将一张印着“诚信古玩 刘”的名片塞进他手里，脸上堆满笑容：“我姓刘，小兄弟以后想淘什么好货，尽管找我！
包你满意，绝不吃亏！”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摊位后传来一声刻意加重的咳嗽。
林风转头，只见老张头不知何时也溜达了过来，正站在几步开外，背着手，一脸“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没好气地朝他努努嘴，摇了摇头。
林风心头一跳，拿着瓷瓶的手有些发僵。
老张头踱步过来，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瓶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哼，灌浆胎的玩意儿，机器里倒出来的模子货，底下的款儿也是后刻的。
成本超不过五十块！
五百？
他可真敢要！
你小子这学费交得可真痛快！”
林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股羞恼首冲头顶。
他急忙转头想找那刘姓男人理论退货，可刚才还热情洋溢的摊位前，此刻哪还有半个人影？
连那个旧木箱都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他手里这个沉甸甸的“光绪细路瓷”，像个烫手的山芋，也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唉……”老张头看着林风尴尬又懊恼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古玩行啊，水深着呢。
今天这‘打眼’（看走眼买了假货），就当是入门第一课，交学费了！
不吃几次亏，哪能长记性？
走吧，跟我往里面转转。”
老张头领着垂头丧气的林风，拨开熙攘的人流，朝着市场更深处走去。
这里的摊位似乎更“老气”一些，摆的多是些铜钱、玉器、木雕杂项。
最终，他们在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正用一块软布仔细擦拭一块古玉的干瘦老头摊位前停下。
“哟，张老哥！
难得见你带人过来。”
干瘦老头抬起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目光在林风身上打量了一下，“这是……收徒弟了？”
“后生仔，对老物件有点兴趣，带他开开眼。”
老张头摆摆手，指了指摊位上几块形态各异的玉佩，“老李，你是行家，给这愣头青讲讲门道？”
被称作老李的摊主笑了笑，拿起一块温润细腻的白玉佩。
玉佩不大，上面精巧地镂空雕琢着一只展翅的蝙蝠，线条流畅生动。
“小伙子，看玉器，讲究‘料、工、沁、韵’。”
老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先说料子，这块是正经的和田白玉籽料，你摸摸，是不是有种油脂感？
温润内敛，不是那种玻璃光的贼亮。”
林风依言小心地触碰了一下，入手果然温润柔滑。
“再说工，”老李将玉佩侧过来，指着蝙蝠翅膀的边缘，“看到这些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拉丝痕迹了吗？
这是老工特有的‘手工拉丝’或者叫‘解玉砂’琢磨的痕迹，深浅不一，走向自然。
机器打磨，那线条边缘就跟刀切的一样齐整死板，做不出这种活气儿！”
林风听得全神贯注，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裤兜里那块硬硬的残玉。
老李眼尖，立刻捕捉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眯了眯，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小伙子，看你心神不定的，兜里……揣着好东西呢？”
林风犹豫了一下。
老张头在一旁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林风深吸一口气，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那枚灰扑扑的残玉，递了过去。
老李接过残玉的瞬间，眼神陡然变得专注起来，脸上的闲适笑意也收敛了。
他先是掂了掂分量，然后对着光线变换角度仔细审视玉质和内部结构，接着又用大拇指的指甲盖，极其轻微地、小心翼翼地刮蹭了一下玉片表面那些模糊纹路的凹陷处，似乎在感受玉质的硬度和沁蚀的程度。
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嘴里发出低低的“啧”声。
“这土沁……够‘开门’（指特征明显，一眼真）。”
老李终于抬起头，语气带着几分凝重，“深入肌理，过渡自然，不是浮在表面的假沁。
玉质本身嘛，不算顶级，但年头够老。
这纹路……”他用指尖描摹着那些断断续续的线条，“残得太厉害，但感觉……不像是寻常的装饰纹，倒有点像是……古时候的天文图？
或者说……某种星宿的标记？”
他沉吟片刻，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风，“小伙子，这东西……出手吗？
我老李不坑人，给你个实在价，五千块！
现钱！”
五千？！
林风心头猛地一跳。
这比他预想的高出太多！
老张头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用力拽了拽他的胳膊肘。
林风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悸动，摇了摇头，语气尽量平静：“李老板，谢谢您看得上。
不过这玉……是家里老人留下的念想，不卖的，就自己留着玩。”
老李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失望，但也没强求，只是惋惜地咂咂嘴，将残玉小心地递还给林风：“可惜了……是个有来历的老物件。
你要是真想知道这玉的根脚……”他顿了顿，指了指市场更深、更靠里的一个角落，“下周六，你还来，去找那个戴墨镜、坐在小马扎上的‘陈瞎子’。
那老家伙，专门鼓捣研究这种路子偏门的老玉，肚子里有货。
说不定他能给你说道说道。”
离开老李的摊位，林风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个花了五百块买来的假青花瓷瓶，仿佛握着一段荒谬的教训。
老张头拍了拍他略显单薄的肩膀，语重心长：“小子，看到了吧？
古玩这东西，玩的是眼力，拼的是心气儿。
东西的真假好坏，三分靠学，七分靠悟。
最怕的，就是被贪念蒙了眼，被花言巧语糊了心。
今天这五百块，买了个教训，也值了。
记住这滋味。”
林风低头看着手里这个徒有其表的“光绪细路瓷”，冰凉的瓶身硌着掌心。
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枚粗糙冰凉的残玉。
此刻，午后炽烈的阳光正奋力穿过古玩市场入口那高大牌坊的缝隙，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清晰的阴影。
林风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祖父林沧海留给他的，绝不仅仅是一家堆满旧书的“聚古斋”。
在那幽深昏暗的书店深处，在那枚神秘的残玉背后，似乎连接着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波谲云诡却又充满致命吸引力的隐秘江湖。
而这个江湖的大门，己然在他面前悄然开启，代价是五百块沉甸甸的“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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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怕的，就是被贪念蒙了眼，被花言巧语糊了心。
今天这五百块，买了个教训，也值了。
记住这滋味。”
林风低头看着手里这个徒有其表的“光绪细路瓷”，冰凉的瓶身硌着掌心。
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枚粗糙冰凉的残玉。
此刻，午后炽烈的阳光正奋力穿过古玩市场入口那高大牌坊的缝隙，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清晰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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