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块化不开的浓墨。
江宁府，南城。
往日里还算体面的“陈记布行”后宅，此刻被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笼罩。
几盏油灯挣扎着吐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屋内陈旧的家什和床上那张枯槁的面容。
陈远就是在这片昏沉与剧烈的头痛中醒来的。
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他的脑海，撕扯着他的意识。
商贾之家、布行少东、经营不善、对手打压、债主逼门、父亲气急攻心一病不起……最后，是原身那废物在借酒浇愁后，一头栽倒的绝望画面。
“咳咳……”他喉咙干得发疼，忍不住咳嗽出声。
“少爷！
少爷您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清脆女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是一张梨花带雨的清秀小脸凑到眼前，是丫鬟小莲。
“远儿……远儿你感觉如何？”
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陈远偏过头，看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床沿，紧紧握着他那布满老茧、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是看着陈远长大的老管家福伯。
老者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担忧。
陈远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水……”小莲慌忙端来温水，小心地喂他喝下。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那股灼痛感，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几分。
他，一个在二十一世纪商海沉浮数年，见惯了风浪与机遇的商业策划，竟然魂穿到了这个同样名叫陈远的古代布行少东家身上。
而且，开局就是地狱难度——家业濒临破产，父亲昏迷不醒，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债主临门。
“福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外面情况怎么样？”
陈远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体却一阵酸软无力。
这不是酒醉的后遗症，而是长期心力交瘁导致的虚脱。
福伯连忙扶住他，叹了口气，声音沉痛：“少爷，己是子时了。
外面……唉，沈家布庄的人今天又来催过一次债，说是若三天内再还不上那五百两银子，就要……就要报官，查封我们布行和这宅子了。”
沈家布庄，江宁府纺织行当的新贵。
家主沈万财靠着攀上府衙通判的关系，近年来大肆扩张，挤压其他小布行的生存空间。
陈记布行，就是他眼下要吞并的首要目标。
那五百两的债务，根本就是沈家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原身那个蠢货就这么傻乎乎地钻了进去。
陈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前世经历过比这更棘手的商业危机。
“坊里的老师傅和伙计们呢？”
他问。
福伯脸上闪过一丝悲凉：“走的走，散的散……就剩下赵师傅、李师傅等五六位老人，还念着老爷往日的恩情，勉强留着。
可工坊己经停工大半个月，没有进项，连他们的工钱都快发不出了。”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吱呀……吱呀……”声，从后院的工坊方向隐约传来。
“什么声音？”
陈远蹙眉问道。
小莲低声道：“是赵师傅。
他说心里堵得慌，睡不着，又在摆弄他那台老织机了。”
陈远心中一动。
这织机的声音，沉闷、滞涩，毫无韵律可言，就像垂死病人最后的呻吟，诉说着这个时代手工业的落后与这个家庭正在经历的衰亡。
“扶我起来，去工坊看看。”
陈远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少爷，您的身子……”福伯和小莲同时劝阻。
“无妨。”
陈远摆摆手，“躺在床上，债不会自己跑掉，布也不会自己织出来。”
在两人的搀扶下，陈远披上外衣，一步步挪向后院的工坊。
夜风带着凉意，吹在他发烫的额头上，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工坊里只点着一盏孤灯。
一个头发花白、背影佝偻的老者，正对着一台结构笨重的老式织机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推动着机杼，发出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吱呀”声。
地上散乱地堆着一些颜色暗淡、质地粗糙的棉布，这就是陈记布行如今能生产的全部。
看到陈远进来，赵师傅慌忙站起身，脸上带着局促和不安：“少……少爷，您怎么来了？
您身体还没好……睡不着，来看看。”
陈远的目光，却牢牢地锁定在那台织机上。
作为现代人，他前世因为一个非遗保护项目，曾深入研究过古代纺织机械的发展史。
眼前这台织机，与他记忆中的“珍妮纺纱机”、“飞梭织布机”乃至更早期的“踏板织机”改良型号相比，简首原始得如同孩童的玩具。
结构不合理，传动效率低下，梭子需要手工传递，费时费力，而且织出的布面宽度受限，密度也难以提升。
一个大胆的、几乎能颠覆这个时代纺织业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脑海！
“赵师傅，有炭笔和麻纸吗？”
陈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发颤。
赵师傅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找来了陈远需要的东西。
陈远就着昏暗的灯光，趴在旁边一张积满灰尘的木桌上，开始勾画。
他摒弃了原身那点可怜的绘画功底，完全凭借前世绘制工程草图的本能。
线条由生涩到流畅，一个结构迥异于当前任何织机的图形，逐渐在麻纸上清晰呈现出来。
他画的，是经过简化和适配当前工艺水平的“踏板斜织机”核心结构图！
它巧妙地利用了踏板联动，使经线开口更加清晰省力，同时改进了引纬和打纬机构，理论上能显著提升织布的速度和幅宽。
福伯、小莲和赵师傅都围了过来，看着纸上那前所未见的复杂图形，脸上写满了困惑与难以置信。
“少爷，您这画的是……织机？”
赵师傅是几十年的老工匠，对织机结构了如指掌，却完全看不懂这张图。
“不错。”
陈远指着图纸，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赵师傅你看，这里加上一块踏板，用连杆与综片相连，织工坐下用双脚交替踩踏，双手就能解放出来，专门负责引纬和打纬，速度至少能快上三成！
还有这里，梭道改成这样，梭子可以更顺畅地穿过，能织更宽的布，而且布面会更紧密、平整！”
赵师傅听着陈远的讲解，眼睛渐渐瞪大了。
他凭借几十年的经验，在脑海中模拟着这台新织机的运作方式，越是推演，脸上的震惊之色就越浓。
“这……这……少爷，您是从何处学来的这等奇巧之术？”
赵师傅的声音都在发抖。
他意识到，如果这图纸上的机器真能造出来，绝对是织造行里石破天惊的变革！
陈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目光灼灼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福伯、小莲，以及闻声赶来的另外两位老师傅。
“诸位，”陈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知道，大家对我，对陈家，己经快要失去信心了。
往日的陈远，确实混账无能，累及家业，让大家跟着受苦。”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
“但，从现在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沈家想吞并我们，债主想逼死我们，没那么容易！
陈家，不会倒！”
他举起手中的图纸，声音铿锵有力，如同惊雷，炸响在这充满绝望和腐朽气息的工坊里：“相信我，给我三天时间！
赵师傅，你连夜按照图纸，赶制关键部件，我们先改装一台试试效果！
福伯，想办法再筹措些银钱，不需要多，够买最基础的木料和工具就行！
小莲，照顾好我爹。”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那不再是往日那个怯懦无能的少爷，而是一个在绝境中看到希望，并准备牢牢抓住它的领袖。
看着陈远眼中那从未有过的神采和坚定，福伯浑浊的老眼泛起一丝泪光，小莲用力地点着头，赵师傅和另外两位老师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火苗。
“少爷，老朽……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定把这东西给您做出来！”
赵师傅激动地拍着胸脯。
“好！”
陈远重重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油灯的火苗都跳动了一下，“那就让我们，从这台织机开始，让所有人看看，陈记，还没完！”
织机那垂死的“吱呀”声，似乎在这一刻，被一股新生的、充满力量的心跳所取代。
一场席卷江宁府，乃至整个王朝商业格局的风暴，就在这个看似平静的深夜，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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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再是往日那个怯懦无能的少爷，而是一个在绝境中看到希望，并准备牢牢抓住它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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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老朽……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定把这东西给您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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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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