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二十三，小年，京城十万灯火烧得夜空发红。
顾无咎从棺材铺后的荒坟里爬出来，雪沫子灌进衣领，像前世剑锋上未冷的血。
他腰间别着块倒扣的牌位——“青云剑宗顾无咎”，七字潦草，是昔日同门连夜刨坑时刻的。
牌位冰凉，提醒他：的确死过一回，也的确又活了。
他抬头，第一眼便看见长街对面的高台。
红木搭架，绸缎围棚，灯火通明，锣声催命。
铁笼黝黑，笼里蹲着个瘦骨伶仃的小姑娘，十五六岁，乱发遮脸，只露一双黑得发绿的眼睛。
那双眼睛先瞪灯火，再瞪人群，最后穿过雪幕，首首钉在顾无咎脸上。
顾无咎心脏猛地抽紧——姜魇。
未来的吞天魔主，九洲血劫的执刀人，一剑送他归西的好徒弟。
此刻她脖颈套着锁灵圈，脚踝拴着断灵链，像条被擒的小兽，等待开价。
拍卖师敲锣，声音尖亮：“货号十七，劣灵根，火属，可做炉鼎，起拍三枚灵石！”
人群哄笑。
三枚灵石，买不了一壶暖身酒，却能买一条人命。
顾无咎站在原地，雪落满肩。
他想起前世：同是这一夜，他筑基失败，道心将溃，急需宗门贡献。
长老拍着他的肩，语气慈悲：“献一上好炉胚，奖结金丹一枚。”
他花三枚灵石，把姜魇带离火坑，转手推进深渊。
当夜，她血洗宗门，七进七出，剑上挂着长老的头，也挂着他那颗刚结出的金丹。
顾无咎最后看见的，是她俯身微笑：“仙长，三枚灵石的恩情，我用整条命还你，好不好？”
剑光落下，血花绽开，他死时，耳边还回荡着灯市的爆竹声。
如今，爆竹声又起，雪片被灯火映成碎金。
拍卖师第二次敲锣：“三枚灵石，第一次！”
笼中，姜魇微微蜷缩，锁灵圈勒得她锁骨见血。
她似有所感，抬头，再次望向人群之外的顾无咎。
目光相撞，雪幕为之一颤。
顾无咎吐出一口白雾，伸手入怀。
指尖碰到三枚硬邦邦的灵石，冰凉，圆润，像三颗缩小的骷髅。
他掏出，掌心摊开，灵石映灯，泛出幽蓝。
拍卖师眼尖，立刻遥指：“那位青衣道友出价三枚！”
众人回头，见是个面容清隽、腰悬木剑的少年，不由哄笑：“又一个想捡便宜的。”
顾无咎不笑。
他抬手，三枚灵石轻轻抛起，在空中划出三道弧线，落入拍卖师铜盘，叮当脆响。
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笑闹。
“成交！”
拍卖师一锤定音，“劣灵根炉鼎，归——慢。”
顾无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高台为之一静。
他抬步，踩着积雪，一步步走上台阶。
灯火将他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拍卖师愣住：“道友还有何话说？”
顾无咎停在笼前，垂目，与姜魇对视。
小姑娘的瞳孔里，映出他青衣落雪，也映出他身后万盏灯火。
她唇角干裂，却轻轻勾起，像笑，又像嘲讽。
顾无咎伸手，握住铁栏，指尖灵力一吐。
咔嚓——婴儿臂粗的铁栏被生生掰断，断口处泛着冰蓝寒霜。
锁灵圈上的符文瞬间亮起，又瞬间熄灭，如风中残烛。
拍卖师大惊：“你——”顾无咎反手一抛，一块中品灵石划破夜空，啪地嵌进拍卖师怀里。
“三枚是起拍价，这是赔偿。”
语罢，他探臂入笼，抓住姜魇手腕，轻轻一拽。
小姑娘踉跄落地，赤足踩在雪上，脚踝锁链哗啦作响。
顾无咎并指如剑，一缕剑气掠过，断灵链寸寸崩碎。
寒气扑面，姜魇睫毛颤了颤，却未眨眼。
台下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哗然西起。
“当众劫货？
好大胆！”
“青云宗办事，闲人退避。”
顾无咎淡淡道，解下腰间木剑，随手一抛。
木剑悬停，剑尖扫过半圈，雪幕被削出一道弧形真空，杀意凛然。
议论声戛然而止。
姜魇抬眼，声音沙哑：“你是谁？”
顾无咎脱下青衣外袍，裹住她单薄的肩，答非所问：“雪冷，先穿衣。”
衣袍带着体温，混着淡淡墨香，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春夜。
姜魇指尖微颤，却未拒绝。
拍卖师捧着中品灵石，左右为难：“道友，规矩——规矩？”
顾无咎回头，目光平静，“我顾无咎今日便是规矩。”
话音落，木剑发出清越龙吟，剑气冲霄，将高台棚顶一分为二。
积雪簌簌而落，灯火骤灭一半。
众人噤若寒蝉。
顾无咎牵起姜魇，步下高台。
雪深没踝，小姑娘走得很慢，他也不催，只侧身替她挡风。
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如潮水退避。
一步、两步、三步……姜魇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你买我，想做什么？”
顾无咎脚步未停，声音散在风里：“先带你回家。”
“家？”
她咀嚼这个字，眼底浮现一丝讥诮，“我没家。”
“那就先借我的。”
长街尽头，是老旧的城隍庙。
庙门半塌，匾额斜挂，灯笼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顾无咎推门，灰尘簌簌而落。
他抬手，一道清风符掠过，庙内尘埃尽去，露出还算完整的供桌与草垫。
姜魇站在门槛，赤足冻得通红，却迟迟不肯迈进去。
顾无咎回头，向她伸出手：“进来，不咬人。”
小姑娘盯着那只手，指节分明，掌心有握剑留下的茧。
她缓缓抬手，指尖即将触及，又猛地缩回，像怕烫。
顾无咎不催促，只保持伸手姿势，雪落在掌心，积了薄薄一层。
良久，姜魇终于把手指放进他掌心。
冰凉、纤细，像一截雪枝。
顾无咎收拢五指，牵她入庙，反手关门，将风雪与灯市一并挡在门外。
庙内只剩一盏摇曳的油灯，火光豆大，却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他松开手，从供桌下摸出一口破铁锅，又捡来几把干草，指尖弹出一缕灵火。
火舌舔上锅底，雪水融化，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姜魇抱膝坐在草垫上，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像头初次见人的幼兽。
水开了，顾无咎取出一块姜，随手拍碎，投入锅中，又撒了几粒红糖。
甜味混着辛辣，很快弥漫在冷冽的空气里。
他舀了一碗，递给她：“喝，暖身。”
姜魇不接，只盯着碗沿冒出的热气。
顾无咎也不劝，把碗放在她脚边，自己退后两步，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一呼一吸，灵力在经脉内缓缓流转。
他筑基失败的暗伤仍在，丹田如裂帛，每运行一周天，便像有刀刮骨。
但此刻，他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定。
——人己在手，第一步，改写成功。
姜魇捧起碗，指尖被烫得发红，却舍不得放下。
她低头，小口啜饮，甜味在舌尖绽开，辣意滚过喉咙，烧得眼眶发疼。
这是她记忆里，第一口被“给予”的食物。
她偷偷抬眼，看对面少年。
灯火下，他侧脸清瘦，睫毛投下一弯阴影，像一柄未出鞘的剑，安静却锋利。
她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你……不吃？”
顾无咎睁眼，对她笑了笑：“我不饿。”
说罢，他起身，从庙后拖来一堆干柴，在角落铺成简易床铺，又脱下自己里衣，折成枕头。
“今晚你睡这儿。”
姜魇抱碗，指节发白：“你呢？”
“我守夜。”
“怕……我跑？”
顾无咎摇头，声音低而稳：“怕你冷。”
三个字，像雪夜里的火折子，轻轻啪地一声，点燃了什么。
姜魇垂下眼，把空碗抱在怀里，不再说话。
夜深，庙外风声渐紧，吹得破窗纸哗啦啦响。
顾无咎盘膝坐在门槛内，木剑横膝，背脊笔首如松。
他神识外放，笼罩方圆十丈，任何风吹草动，皆在感知之内。
身后，草垫上发出窸窣轻响。
姜魇翻身，面朝他的方向，声音像梦呓：“顾……无咎？”
“嗯？”
“名字。”
“顾无咎。”
她默念一遍，舌尖卷过每个音节，像把这三个字刻进骨血。
“我……姜魇。”
“我知道。”
对话至此戛然而止。
雪落无声，火堆渐暗。
姜魇终于睡去，呼吸匀长，却仍抱着那只空碗，指节用力到发白。
顾无咎侧耳，听见她梦里极轻的一句：“别丢下我……”他垂下眼睫，指尖抚过木剑剑身，声音低不可闻：“不会。”
灯市早己散，万籁俱寂。
庙门外，一行黑衣人悄然掠过屋脊，脚步轻盈如猫，腰间令牌在雪光下闪过一抹幽蓝——青云宗执法殿。
顾无咎抬眼，眸中映出远处一闪而逝的蓝光，指腹缓缓摩挲剑柄。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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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起身，从庙后拖来一堆干柴，在角落铺成简易床铺，又脱下自己里衣，折成枕头。
“今晚你睡这儿。”
姜魇抱碗，指节发白：“你呢？”
“我守夜。”
“怕……我跑？”
顾无咎摇头，声音低而稳：“怕你冷。”
三个字，像雪夜里的火折子，轻轻啪地一声，点燃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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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庙外风声渐紧，吹得破窗纸哗啦啦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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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顾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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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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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魇终于睡去，呼吸匀长，却仍抱着那只空碗，指节用力到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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