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脸上,比嫡母的骂声还刺人。天刚擦黑,
顾府后门就迫不及待地“哐当”一声在我身后合拢,像甩掉什么脏东西。包袱里几件旧衣裳,
硌得背生疼。风卷着碎雪往脖领子里灌,前院隐约传来丝竹声,还有几声嫡母刻意拔高的笑。
她今天高兴,她那金贵的嫡女跟忠勇伯家的小公子换了庚帖,我这碍眼的“前少奶奶”,
可不就得腾地方?京城腊月里的风,刀子似的,专往人骨头缝里钻。脚下一滑,
差点栽进道旁堆满脏污雪泥的沟里。稳住身子,心里那点不甘心像冻僵的虫子,
慢慢又拱出来。当年被顾家抬进来,是给病得快死的庶子顾砚舟冲喜。结果他命硬,
冲喜的我倒成了“丧门星”,成亲三年,他病榻缠绵,我守着活寡,熬得形销骨立。
好不容易他身子骨似乎缓过来点儿,外头却传他死在了北边战场上。
尸骨无存的消息传回那天,顾夫人,我那名义上的嫡母,连眼泪都没掉一滴,
转头就张罗着把我这“克夫”的扫把星打发走,好给她亲闺女腾正经少奶奶的位子。真狠啊。
我搓着冻得没知觉的手,哈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脚下这条通往城外乱葬岗的泥泞小路,
黑黢黢的,像巨兽的喉咙。嫡母说了,顾家容不得我,要么自己滚去城郊的庄子上“静养”,
要么就“病故”了干净。她巴不得我选第二条路吧?“唷,
这不是咱们顾家‘贤惠’的前少奶奶吗?”一个尖酸的女声刺破寒风,
带着脂粉香气的阴影挡在了前路。是云苓,顾夫人身边最得脸的大丫头,
此刻裹着崭新的锦缎袄子,抱着个暖手炉,下巴抬得能戳破天。“深更半夜的,
这是赶着去哪儿投胎啊?夫人心善,赏你一条活路去庄子上,
可没让你在这儿装可怜碍贵人的眼!”我懒得看她那张得意的脸,侧身想绕过去。
跟条狗计较什么。“让开。”声音冻得发硬,比地上的冰还冷。“呸!”云苓啐了一口,
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我脸上,“给脸不要脸!一个被休弃的贱妇,还当自己是主子?夫人说了,
怕你脏了顾家的庄子,让我看着你,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是滚出京城!
省得带累府里小姐的名声!”她伸手就来推搡,尖利的指甲刮过我破旧的棉袄袖子。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脑门。这三年,受够了顾夫人的磋磨,受够了那些下人的白眼,
连顾砚舟那个病秧子都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凭什么?我庄妙再不堪,也不是任人践踏的泥!
“滚!”我猛地抬手,狠狠抓住她伸过来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一扭!管他什么后果,
管他明天是死是活,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了!“啊——!”云苓猝不及防,
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暖手炉“哐当”掉在地上,滚烫的炭火溅开。“反了你了!贱人!
你敢打我?!”她另一只手张牙舞爪地朝我脸上抓来。我矮身躲过,
混乱中不知被谁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向后跌去。预想中的冰冷泥泞没来。
后背撞上了一堵坚实、甚至带着点温热的东西。一股极其陌生的气息瞬间包裹过来。冷冽,
带着远方的风尘和铁锈般的血腥气,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闹够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我头顶响起,像一块粗糙的磨刀石擦过铁器,沙哑得厉害,
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耳膜。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云苓的尖叫戛然而止,
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瞪圆的眼睛里盛满了极度的惊恐,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的方向。
她脸上的嚣张跋扈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视线先是落在一双沾满泥泞的黑色厚底军靴上,
靴筒边缘磨损得厉害,还带着深褐色的、已经干涸的污迹。往上,
是同样布满尘土和风霜痕迹的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最后,对上了一双眼睛。
深邃,幽暗,像古井里沉了千年的寒冰。眼窝深陷,下眼睑带着浓重的青黑色阴影,
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病气。但那眼神深处,
却蛰伏着某种骇人的、近乎野兽般的锐利和…冰冷。风卷着雪沫子,
打着旋儿从他散落在额前的几缕碎发上掠过。那张脸,轮廓分明,却瘦削得惊人,
颧骨高高凸起,薄唇紧抿,没有丝毫血色。是顾砚舟。他…没死?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
劈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是该躺在北边战场冰冷的泥土里吗?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出现在这条通往乱葬岗的、连狗都不走的破路上?而且…他看起来,
和三年前那个病恹恹躺在床榻上,连多说句话都喘的庶子,判若两人。
虽然依旧带着浓重的病容,可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经历过生死杀伐的戾气和压迫感,
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垂着眼,那双深潭似的眸子没什么情绪地落在我身上,
又扫过我狼狈抓着他胸前衣襟的手,最后冷冷地瞥向一旁抖如筛糠的云苓。“挡路了。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刮过人的耳膜。
云苓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噗通”一声软倒在地,头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抖得不成样子:“三…三少爷…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是…是她…”她语无伦次,
手指哆嗦着指向我,却在对上顾砚舟眼神的刹那,猛地缩了回去,像被烫到一样,
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顾砚舟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太复杂。
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没有死里逃生的感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审视,
冰冷的审视,还夹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漠然。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忘了呼吸,
也忘了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脑子里嗡嗡作响,
死…那顾夫人…嫡母…她急着把我赶出来…甚至想让我“病故”…她根本就知道他可能没死?
她怕他回来?!“撒手。”冰冷的两个字,毫无波澜地砸下来。我一个激灵,
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指尖冰凉。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衣料粗糙的触感和…隔着布料透出的、微弱却滚烫的温度。他收回目光,
仿佛我只是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头。抬脚,绕过软在地上的云苓,径直朝顾府的方向走去。
玄色的背影在风雪中挺得笔直,步履沉稳有力,
却又透着一股沉沉的、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脊梁般的疲惫。那浓重的病气,如影随形。
雪更大了。我看着那个逐渐融入风雪和黑暗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几乎要撞碎肋骨。不是激动,是恐惧,一种冰冷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顾砚舟回来了!一个在顾家毫无根基、被嫡母视如眼中钉的庶子,一个本该“战死”的人,
带着一身战场归来的煞气和沉疴回来了!而我,庄妙,他名义上的“前妻”,
一个被家族迫不及待抛弃的“弃妇”,刚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和他嫡母的心腹丫头扭打成一团…顾府的大门,像一张随时要吞噬人的巨口。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泥雪,也顾不上看地上抖成一团的云苓,
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那道玄色身影后面。
顾府门房的值夜小厮正抱着胳膊缩在门房里打盹,被沉重的拍门声惊醒,
揉着眼睛骂骂咧咧地拉开一条门缝:“谁啊!大半夜的…敲…”后面的话,
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时,彻底卡在了喉咙里,眼珠子瞪得溜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三…三三三少爷?!”声音劈了叉,带着见了鬼似的惊恐。顾砚舟没说话,
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小厮腿一软,差点跪下,手忙脚乱地把沉重的府门拉开。
顾砚舟抬步走了进去。我紧跟其后,在门房小厮惊疑不定、如同看怪物般的目光里,
也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却仿佛关进了一个更令人窒息的牢笼。府里死一般的寂静。前院的丝竹声早已停了,
只剩下灯笼在风中摇晃发出的嘎吱声,光线昏黄,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值夜的下人远远看到顾砚舟的身影,无不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骇然,
随即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回来了!
那个被宣告战死沙场的顾家庶子,像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踏着风雪回来了!
这个消息如同瘟疫,瞬间在死寂的顾府里蔓延开,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顾砚舟目不斜视,
径直朝着府邸深处,那座灯火通明的正院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很稳,
靴子踩在清扫过却依旧落了一层薄雪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落后他几步,心脏揪成一团,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正院,那是顾夫人,我的嫡母住的地方。一场风暴,避无可避。
刚走到正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顾夫人刻意拔高的、带着慈爱笑意的声音:“…好孩子,
快尝尝这新得的血燕,最是滋补养颜,日后嫁过去,
定要把伯府上下打理得妥妥帖帖…”是顾夫人的亲生女儿,顾锦心。
顾砚舟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直接抬手,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雕花门。
“吱呀——”门轴转动的声音尖锐地划破了室内的温馨。
暖融融的、混合着熏香和点心甜腻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室外的严寒形成强烈对比。
屋内灯火辉煌,顾夫人正端坐在主位上,穿着一身富贵的绛紫色锦袍,
保养得宜的脸上堆着笑容,手里端着一盏精致的白瓷小碗。她身旁坐着顾锦心,
穿着娇嫩的粉霞色衣裙,眉目含笑,正小口吃着什么。门被推开的一刹那,
顾夫人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她手里的白瓷碗“啪”的一声掉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
摔得粉碎,粘稠的血燕窝溅开,弄脏了她华丽的裙摆。顾锦心也吓了一跳,惊愕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碎碗和污渍,落在门口那个逆着光的高大身影上。当她看清来人的脸时,
手里的银匙“当啷”掉在碟子里,漂亮的杏眼骤然睁大,满是惊恐,失声尖叫:“啊——鬼!
鬼啊!”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躲到顾夫人身后,浑身发抖。顾夫人到底是当家主母,
短暂的惊骇之后,脸上迅速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恐惧、厌恶,最后强行压下,
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的笑容:“砚…砚舟?是…是砚舟回来了?”她的声音发颤,
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你…你不是…”“死了?”顾砚舟终于开口,
声音比刚才在门外更哑了几分,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他迈步走进来,
靴底沾着的雪泥在洁净的地毯上留下清晰的污痕。“让母亲失望了。命硬,阎王不收。
”他走到屋子中央停下,目光沉沉地扫过地上狼藉的血燕窝,
再落到顾夫人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屋内的暖炉烧得很旺,烤得人脸颊发烫。
可顾砚舟站在那里,周身却像散发着寒气,生生压下了这室内的暖意。
“这…这说的是什么话!”顾夫人强笑道,手在袖子里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你能回来,是天大的喜事!快!快坐下!一路上辛苦了,
瞧你这…怎么瘦成这样…”她试图转移话题,目光慌乱地扫视着,像在找什么救命稻草。
当她的视线越过顾砚舟的肩膀,落在紧随其后、站在门口阴影里的我身上时,
那双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淬了毒般的怨毒和惊怒。“庄氏?!”她失声尖叫,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怎么会在这里?!云苓呢?我不是让她…”后面的话她猛地刹住,
意识到在顾砚舟面前说漏了嘴,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顾砚舟微微侧身,
终于将他身后的我暴露在明亮的烛光下。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整个屋子的人都听清:“母亲急着将她赶走,甚至不惜让她‘病故’,
是怕我回来?”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顾夫人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什么!砚舟,你听谁嚼的舌根?是她!是她自己行为不端,
克…克…我念在她伺候过你几年的份上,
才给她一条活路去庄子上静养…谁知道她竟如此不知好歹,还敢跑回来纠缠!
”她猛地指向我,眼神怨毒得能滴出血来,“定是她这丧门星把你克得命途多舛!
如今你一回来,她就巴巴地贴上,是想继续祸害我们顾家吗?!”所有的污水,
瞬间劈头盖脸地朝我泼来。顾锦心躲在母亲身后,也探出头,带着哭腔喊道:“三哥!
你别被她骗了!她就是扫把星!当初要不是她冲喜,你怎么会病那么久?现在好不容易回来,
她又阴魂不散!快把她赶出去!”我站在那里,浑身冰冷。污蔑,谩骂,像冰冷的毒针,
密密麻麻地扎过来。三年了,这样的场面并不陌生。但这一次,
在那个本该是我夫君、如今却形同陌路的男人面前,这种羞辱感,
带着一种迟来的、尖锐的疼痛。我抬起头,没有看顾夫人母女,目光直直地投向顾砚舟。
他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更加冷硬,下颌线绷得很紧,浓密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会信吗?他会像过去一样,漠然地接受他嫡母对我的所有指控,
然后再次把我当成垃圾一样丢开?“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冷笑,
从顾砚舟的喉咙里逸出。他抬起眼,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再次落到我身上。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迈开步子,朝我走了过来。一步,
两步…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凛冽气息,裹挟着一身风尘与病气,停在了我面前。
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密布的红血丝,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杂着药味的血腥气。
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顾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顾锦心也停止了啜泣,
期待地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几道新鲜伤痕的手,没有如她们所想地指向我,
也没有要推开我的意思。它越过我的肩膀,落在了我身后那扇还没来得及关拢的门上。“砰!
”一声巨响!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他猛地一把甩上!震得门框都在嗡嗡作响,
也震得顾夫人母女浑身一抖,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顾砚舟收回手,转过身,
面对着他那面色铁青的嫡母,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清晰地钉在死寂的空气里:“我的人,还轮不到别人处置。”空气,死寂得可怕。
只有门框被大力甩上后,还在细微地震颤,发出嗡嗡的余响。
顾夫人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她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眼睛里,
怨毒、惊愕、难以置信,最后统统化为一种被狠狠冒犯的暴怒。“你…你说什么?
”她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顾砚舟,声音尖利得破了音,“顾砚舟!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嫡母?!什么叫你的人?!一个下贱的冲喜丫头!一个被休弃的弃妇!
她算什么东西?!也配做你的人?!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只是个庶子!”“庶子”两个字,
她咬得极重,带着刻骨的轻蔑。顾砚舟脸上没有任何被激怒的神情,
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样子,甚至嘴角还扯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他往前逼近一步,
那股战场上带回来的、无形的压迫感瞬间暴涨,逼得顾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的身份,不用母亲提醒。”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活着回来了,这就是身份。她,”他微微侧首,目光短暂地扫过我,
带着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庄妙,是我顾砚舟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抬进门的妻子。
只要我没死,她就还是顾家三少奶奶。”“三少奶奶”四个字,被他咬得很清晰,
像石头砸在地上。顾锦心在她母亲身后,吓得脸都白了,死死抓住顾夫人的袖子。
“你…你疯了?!”顾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胸脯剧烈起伏,“她克你!她就是个丧门星!
你看看你,被她害成什么鬼样子了?!要不是她,你当年怎么会…”“够了!
”顾砚舟猛地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雷霆般的威慑力,
让顾夫人后面的话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
瘦削的身体随着咳嗽剧烈地颤抖,额角青筋暴起,脸上病态的潮红迅速蔓延。
我的心也跟着揪紧了。他果然…伤得很重。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微微躬下腰,
手紧紧按在胸口,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副病弱的样子,
与他刚才逼退顾夫人的气势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可即使咳成这样,他依旧强撑着,
抬起那双因为痛苦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夫人。
那眼神里的警告,冰冷刺骨。顾夫人被他看得心底发寒,
那点被冒犯的怒火在对上这双眼睛时,竟被一种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她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剧烈的咳嗽终于平复了些许。顾砚舟直起身,
抹去嘴角一丝可疑的暗红痕迹,声音因为咳嗽而更加沙哑破碎,
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母亲累了,歇着吧。”他顿了顿,
目光转向旁边抖如筛糠的几个丫鬟婆子,“准备热水,干净的衣物。还有,
把我西院原来的房间收拾出来。”他说的是“我西院原来的房间”,而不是“我们”。
几个下人早就吓傻了,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应声:“是,是!三少爷!
”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顾砚舟不再看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的顾夫人和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顾锦心。他转过身,
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跟我来。”他丢下三个字,
不再停留,径直朝着西院的方向走去。我站在原地,像踩在棉花上,浑身轻飘飘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顾夫人那淬毒般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背上,几乎要将我烧穿。“贱人!
你给我等着!”她咬牙切齿地低咒了一声。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
反而让我清醒了几分。顾不上多想,
我抬脚跟上了前面那个摇摇欲坠却又挺得笔直的玄色背影。西院,偏僻,冷清。
三年前我嫁进来,就是住在这里。如今重回故地,院子里荒草枯败,积着厚厚的雪,
廊下的灯笼都破了好几个,光线昏暗。顾砚舟推开主屋的门,
一股久未住人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他脚步踉跄了一下,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扶着门框,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热水和干净衣物还没送来,
屋子里冰冷刺骨,连个火盆都没有。“你…你怎么样?”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扶他,
手伸到一半又僵住。我们之间,隔着太多冰冷的东西。他摆摆手,示意没事,自己撑着门框,
慢慢挪到那张积满灰尘的硬板床边,坐了下来。动作迟缓而艰难,每一下都牵扯着伤痛。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
整个人透出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弱。刚才在正院那震慑全场的强势,仿佛只是回光返照。
屋子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喘息声,还有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我看着他那张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还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心里五味杂陈。
恨吗?怨吗?当然有。这三年活寡,冷眼,最后被当成垃圾一样扫地出门,
桩桩件件都刻骨铭心。可眼前这个人…他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带着一身重伤沉疴,
在这个冰冷的雪夜,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归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在他嫡母面前,
护住了我这个“恶毒前妻”的名分。为什么?图什么?仅仅是因为“面子”吗?
因为嫡母踩了他的“所有物”?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两个婆子端着热水盆和干净的布巾,
还有一个年轻小厮抱着几件半新不旧的男子棉袍,缩头缩脑地进来。
“三…三少爷…热水来了…”婆子小心翼翼地把水盆放在地上。
以前少爷留在家里的旧衣服…新的…夫人说…说库房钥匙一时找不到了…”他声音越说越小,
头也越埋越低。顾砚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算作回应。
婆子和小厮如蒙大赦,放下东西,逃也似的退了出去,还轻轻带上了门。
屋子里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那盆冒着丝丝热气的温水。顾砚舟依旧闭着眼靠着墙,
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那盆水放在冰冷的地上,热气很快被寒气吞噬。
我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走了过去,蹲下身,试了试水温,还好,是热的。
拿起盆里的布巾,拧得半干,走到床边。他身上的玄色劲装,
早已被血污、尘土和融化的雪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去解他外袍的系带。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身体,隔着冰冷的衣料,
也能感受到那滚烫得不正常的体温。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骤然睁开,
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钉在我脸上,带着一丝野兽般的警觉和…一丝茫然?
我的手僵在半空,被他突然的注视弄得有些无措。
“你…你身上都湿透了…得…得换掉…”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他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那眼神里的锐利渐渐褪去,又恢复成那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没有拒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身体却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些许。我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那点怪异的感觉,继续解他湿冷的外袍。动作尽量放轻,
避开他身上明显异常的地方。当外袍褪下,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紧贴的中衣时,
我的手猛地顿住了。左肩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中衣被暗红色的血浸透了一大片!
那血迹已经半干涸,呈现出一种深褐色,但边缘依旧粘腻,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
伤口显然没有好好处理过!难怪他刚才咳嗽时那么痛苦!我的呼吸都滞了一下。
这伤…位置太凶险了!他一路撑着回来,还在正院演了那么一出…简直是在玩命!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停顿,微微掀开一点眼皮,哑声道:“死不了。”这三个字,
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漠然,却让我心头猛地一刺。我抿紧唇,没说话,
只是更小心地去处理那处伤口周围的湿衣。中衣和伤口处的血肉有些粘连,
我不得不一点点用温热的湿布巾小心浸润软化。整个过程,他闭着眼,眉头紧锁,
额上冷汗涔涔,牙关咬得死紧,却硬是一声没吭。终于清理掉粘连的中衣,
那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足有寸许长,边缘皮肉翻卷,虽然不再流血,但周围红肿发烫,
显然是感染了!伤口的形状,像是被什么尖锐的利器狠狠贯穿又拔出留下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伤,换个人恐怕早死了八百回!“药。”他突然开口,声音虚弱。
我一愣。他闭着眼,手指微微动了动,指向自己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同样沾满污垢的旧荷包。
“里面有…金疮药…还有…一颗…参丸…”我连忙解下那个脏兮兮的荷包,
果然在里面摸到一个硬硬的小瓷瓶和一颗蜡封的褐色药丸。瓷瓶里是粉末状的伤药,
药丸散发着淡淡的参味。我小心地将参丸凑到他嘴边。他微微张嘴,将药丸含了进去,
费力地咽下。然后,他指了指我手里的金疮药瓶。“撒上。”我定了定神,拔掉瓶塞,
将里面带着辛辣气味的褐色药粉,小心地、均匀地撒在他那狰狞的伤口上。药粉接触血肉,
带来一阵剧烈的刺激,他的身体猛地绷紧,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更白了。
但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撒好药,
我用干净的布条,小心地替他包扎好伤口。整个过程,我们都沉默着。
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做完这一切,我已是满头大汗。
替他换上那件半旧的棉袍时,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臂,那滚烫的体温让我心惊。
他又在发高热。“你…你发烧了…”我低声说。他没有回应,像是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沉沉地昏睡过去,或者说,是昏迷了过去。眉头依旧紧锁着,即使在昏睡中,
那深刻的疲惫和痛楚也清晰可见。我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
看着那包扎好的、依旧透着血色的伤口,再看看这冰冷、破败、连个火盆都没有的房间。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顾砚舟回来了,用命护住了我的名分,
却也把我拖进了一个更险恶、更冰冷的漩涡。顾夫人不会善罢甘休。
而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君,重伤缠身,自顾不暇。我该怎么办?我起身,走到门口。
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我看着茫茫的雪夜,第一次觉得,这深宅大院,
比外面的乱葬岗,更像吃人的地狱。这一夜,注定无眠。我在冰冷的屋子里守着他,
听着他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时不时用温水给他擦拭滚烫的额头。他睡得很不安稳,
眉头紧锁,身体会无意识地抽搐,喉咙里发出模糊痛苦的呓语,
有时是战场上刀剑相交的喊杀声,有时是含混不清的人名,有时…似乎只是痛苦的低吟。
天快亮时,他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一点,呼吸也平稳了些许。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还有刻意压低的、带着谄媚的声音:“三少奶奶…您醒着吗?
夫人…夫人让厨房熬了点驱寒的姜汤,还有…还有早膳…”是顾夫人身边另一个管事婆子,
李嬷嬷。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和一个食盒,脸上堆着假笑,
眼神却滴溜溜地往屋里乱瞟。“放下吧。”我挡在门口,没让她进来。“哎,好,好!
”李嬷嬷忙不迭地把东西放在门槛内,又探头往里看了看,状似关切地问,
“三少爷…他怎么样了?昨夜瞧着可不太好…夫人忧心得很,一宿没睡好呢。
”“劳夫人费心。三少爷需要静养。”我的声音很冷淡。李嬷嬷碰了个软钉子,
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讪讪道:“是,是,静养好…那…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看着地上的姜汤和食盒,眼神冰冷。黄鼠狼给鸡拜年。
顾夫人这是想做什么?示好?还是…试探?我关上门,把托盘端进来。
食盒里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和小菜,姜汤闻着倒没什么异样。但我不敢用。在这个府里,
顾夫人递过来的东西,都可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我守着顾砚舟,自己滴水未进。临近中午,
他烧彻底退了,人也悠悠转醒。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屋顶,
随即恢复清明,带着惯有的冷锐。他试图坐起身,牵动伤口,闷哼一声,眉头又皱了起来。
“别动!”我下意识地按住他未受伤的那边肩膀。他的目光落在我按着他肩膀的手上,
停顿了一秒,随即缓缓移开,没说什么。他靠坐起来,扫了一眼屋内,
又看了看地上那纹丝未动的托盘,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倒是谨慎。
”他声音依旧沙哑,但精神似乎好了点。我没接话,只是问:“要喝水吗?”他点了点头。
我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他接过去,喝了几口,动作缓慢而稳定,即使病弱至此,
依旧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沉稳气度。放下杯子,他看向我,
眼神带着探究:“昨夜…为何跟云苓动手?”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没想到他醒来第一句问的是这个。愣了一下,随即一股积压的怨气涌了上来,
声音也冷硬了几分:“她要赶我走,去夫人指定的庄子。我说去城外的庄子,她不让,
说夫人怕我脏了顾家的地,让我滚出京城。她推我,还想打我。”我抬眼直视他,
“我受够了。”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我说完,
他才缓缓开口:“顾家的庄子…城外的,是顾家的产业。城郊的,是夫人娘家的陪嫁。
”我心头猛地一跳!原来如此!顾夫人让我去城外的庄子,那等于还在顾家眼皮子底下,
她随时能拿捏我!而城郊那个,是她娘家的地盘,她就是想让我彻底消失!
难怪云苓反应那么大!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好狠的手段!顾砚舟看着我瞬间变白的脸色,
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但很快就隐去。“以后,”他顿了顿,声音没什么起伏,
“不必忍。”不必忍?我猛地看向他。这三个字,平平淡淡,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在我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这三年,在顾家,忍气吞声是生存的法则。
他…这是在教我反抗?“为什么?”我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声音干涩,
“你昨晚…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要护住我这个“恶毒前妻”的名分?
为什么要和顾夫人正面冲突?以他现在的处境,韬光养晦不是更好吗?
顾砚舟的目光转向窗外。风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在地上投下几道稀疏的光斑。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欠你的。”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萧索?“三年…活寡。顾家…对不起你。”仅仅是因为愧疚?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释然,有酸楚,更多的却是茫然和沉重。这份“愧疚”,
代价太大了。它把我重新绑在了他这条破船上,绑在了顾家这个吃人的漩涡中心。就在这时,
门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丫鬟带着哭腔的喊声:“三少爷!三少奶奶!不好了!
云苓姐姐…云苓姐姐她…她上吊了!”我和顾砚舟同时一震!云苓上吊了?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炸得我脑子嗡嗡作响。昨夜那个嚣张跋扈、想把我推入泥泞的丫头,
今天就…死了?顾砚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深邃的眼眸里寒光一闪。
他猛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动作牵扯到伤口,他闷哼一声,额上渗出冷汗。“你别动!
”我下意识地按住他,“我去看看!”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锐利如刀,
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一起。”他强撑着站起身,高大的身形晃了晃,我赶紧扶住他。
他的手心滚烫,搭在我的手臂上,力道很沉。我们就这样,互相搀扶着,
朝着府里下人房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府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下人们远远看到我们,
眼神躲闪,脸上写满了恐惧和不安,窃窃私语声像阴风一样飘过。“听说了吗?云苓吊死了!
”“就在自己屋里…太吓人了!”“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昨晚…”“嘘!别乱说!
三少爷回来了…”“我看就是被吓死的!三少爷那眼神…”“活该!
让她平时仗着夫人作威作福…”刚到下人房所在的偏院,
就听见里面传来顾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我的苓儿啊!你怎么这么傻啊!
有什么委屈你跟夫人说啊!何必寻死啊!你让夫人怎么活啊!”院门口围满了人,
都是府里的下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看,脸上表情各异,有恐惧,有同情,
更多的却是看热闹的麻木。顾锦心也在,被她母亲紧紧搂在怀里,吓得小脸煞白,嘤嘤哭泣。
“都给我让开!”顾砚舟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围在门口的下人如同被冷水泼醒,瞬间让开一条道,纷纷低下头,不敢看他。
我和他走进院子。云苓的房门大开着,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
顾夫人正扑在一张简陋的床铺前,哭得肝肠寸断。床上,云苓的尸体盖着一张白布,
露出的脚尖僵直地挺着。顾砚舟松开我的手,步伐虽然不稳,却异常坚定地走了进去。
我跟在他身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夫人节哀。”顾砚舟的声音平静无波,
听不出任何情绪。顾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转过头,脸上泪水纵横,但那双眼睛,
却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剜向顾砚舟,随即,那怨毒的目光又死死地钉在了我身上!
“节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能刺破耳膜,“顾砚舟!我的苓儿好好的!
怎么会突然想不开?!说!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们这对狠毒的贱人逼死了她?!昨夜!
就是昨夜!你还当着我的面护着那个丧门星!我的苓儿不过是奉我的命去办事,
就被你们如此羞辱威逼!她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定是被你们活活逼死的!”她猛地站起来,
手指颤抖地指着我,如同索命的厉鬼:“庄妙!你这个蛇蝎心肠的贱人!定是你!
昨夜你与她争执,怀恨在心!定是你昨夜趁我儿昏睡,又跑去威胁恐吓她!逼得她走投无路!
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我的苓儿命来!”她哭喊着,张牙舞爪地就要朝我扑过来!“夫人!
”旁边的丫鬟婆子赶紧死死抱住她。“拦住她!”顾砚舟冷喝一声,一步挡在我身前,
将我和顾夫人隔开。他瘦削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
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些试图拦阻的丫鬟婆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顾夫人被他挡着,
更是气得发狂,挣扎着哭骂:“顾砚舟!你让开!你到现在还要护着这个杀人凶手?!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嫡母?!还有没有王法?!我的苓儿不能白死!来人!来人啊!
给我把这个贱人绑起来!送去见官!”然而,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下人都低着头,
大气不敢出。没人敢动。三少爷身上那股从战场带回来的煞气,太可怕了。
顾砚舟不再理会歇斯底里的顾夫人,目光转向床上盖着白布的尸体,声音冷得像冰:“报官。
”“什么?!”顾夫人猛地停止哭喊,惊愕地看着他。“我说,报官。”顾砚舟重复一遍,
语气斩钉截铁,“云苓是顾府家奴,死于非命,自有官府查验定夺。是非曲直,官府说了算。
若真是被人所害,”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最后落回顾夫人身上,一字一句道,“我顾砚舟,第一个不放过凶手!”他最后那句话,
掷地有声,带着冰冷的杀意。顾夫人被他看得浑身一颤,
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慌乱和怨毒。她死死地盯着顾砚舟,又狠狠剜了我一眼,
嘴唇哆嗦着,却再也没说出一个字。她猛地转身,扑回床边,搂着云苓的尸体,
发出压抑的、悲恸的呜咽。“锦心!我们走!这府里…这府里容不下我们母女了!
”她哭喊着,在丫鬟的搀扶下,拉着顾锦心,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院子。一场闹剧,暂时落幕。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顾砚舟,还有床上冰冷的尸体,以及一群噤若寒蝉的下人。
顾砚舟的身体晃了晃,我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他。他脸色苍白得吓人,额上冷汗密布,
显然刚才强撑的力气已经耗尽。“扶我回去。”他低声说,声音带着虚弱的喘息。我扶着他,
一步步走出这个充满死亡和怨气的院子。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回到西院冰冷的房间,顾砚舟几乎是瘫倒在床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嘴角再次渗出一丝暗红的血迹。“药…”他艰难地开口。
我连忙找出昨天的瓷瓶和剩下的参丸。喂他吃下参丸,又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
伤口果然因为刚才的走动和情绪激动有些崩裂,渗出新的血丝。我重新替他清洗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他闭着眼,任由我动作,只有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和沉重的呼吸显示着他的痛苦。
包扎好伤口,他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阳光透过破窗照在他脸上,更显得他瘦削得惊人,
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化不开。“云苓…不是自尽。”他突然开口,声音虚弱却清晰。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依旧闭着眼,薄唇紧抿,
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颈上…勒痕…角度不对。
她指甲缝里…有抓挠的痕迹…像是挣扎过。”他顿了顿,似乎积攒着力气,
“她…是被人勒死后…伪装成自缢。”一股寒气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谋杀!
云苓是被谋杀的!“是谁?”我的声音有些发颤。顾砚舟缓缓睁开眼,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一片冰寒,带着洞察一切的冷厉:“能在府里悄无声息杀了一个大丫头,
又能把事情伪装得天衣无缝…还能借此机会,把脏水泼到你头上,
一箭双雕…”他冷冷地吐出几个字,“除了我的好嫡母,还能有谁?”我手脚冰凉。
果然是她!为了坐实我“恶毒”的罪名,为了彻底除掉我这个眼中钉,
她竟然连自己的心腹都下得去手!“她…她为什么要杀云苓?云苓不是她的人吗?
”我无法理解。“弃子。”顾砚舟的声音毫无波澜,“昨夜云苓当众失态,
与我…还有你起了冲突。她活着,就是个破绽。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才能成为最好的‘证据’。”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顺便,还能用来对付你,
给我添堵。”好狠!好毒!顾夫人为了权势地位,当真是毫无人性!
“那…那报官…”我心里涌起一丝希望。既然顾砚舟看出来了,官府的人…“没用的。
”顾砚舟打断我,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了然,“顾家…在京兆尹那里,
还是有几分薄面的。夫人既然敢做,就必然打点好了一切。验尸的结果,只会是‘自尽’。
”他闭上眼,“官面上的事…伤不到她。”希望瞬间破灭。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攫住了我。难道就任由她逍遥法外?
任由她把这杀人的罪名扣在我头上?“那就这么算了?”我不甘心地问。顾砚舟沉默良久。
久到窗外的阳光都偏移了角度。“欠的债,”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
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一笔一笔,总会还的。”他睁开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向我,里面翻滚着压抑的怒火和冰冷的决心,“只是现在,
还不到时候。”他需要时间。养伤的时间,积蓄力量的时间。
我看着他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却不得不隐忍的眼睛,看着他苍白病弱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心底那份沉重,突然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他回来了,不是为了“愧疚”我,
是为了清算!清算他母亲的债,清算顾家亏欠他的一切!而我,庄妙,
这个被命运和他强行绑在一起的“前妻”,成了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还是…他复仇路上,
一个意外的“见证者”?接下来的日子,顾府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
顾夫人果然没再直接来找麻烦,但整个府邸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
下人们对我和顾砚舟敬而远之,西院更是如同被遗忘的孤岛,
除了每日定时送来的、依旧不敢入口的饭菜汤药,几乎无人踏足。顾砚舟的伤时好时坏,
那道贯穿伤感染反反复复,加上北境苦寒留下的沉疴,让他大部分时间都虚弱地躺在床上。
他变得异常沉默,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开口说话。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闭目养神,
或是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我成了他唯一的看护。
煎药、换药、擦拭、喂食…这些琐碎的事情填满了我的时间。我们之间很少交谈,
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默契在沉默中滋生。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审视和防备,
但也谈不上亲近,更像是一种…彼此需要的共存。他需要我照顾伤体,
我需要他…暂时提供庇护。偶尔,在换药时,指尖无意划过他滚烫的皮肤,
或是他因疼痛无意识攥紧我的手时,会有一种异样的电流感窜过心头,
但很快就会被冰冷的现实压下去。他是顾砚舟,我是庄妙,
我们之间隔着三年的冰冷和更深的鸿沟。这天傍晚,我去厨房取药。刚走到厨房院门口,
就听见里面传来顾锦心娇纵的声音:“…这血燕怎么这么少?娘说了,我得好好补补,
忠勇伯府那边派人来相看的日子快定了!还有这参汤,熬得这么淡,一点味道都没有!
是不是你们这些奴才偷工减料?!”接着是厨娘唯唯诺诺的辩解声。我皱了皱眉,不想多事,
径直走向煎药的小炉子。给顾砚舟煎的药还在咕嘟咕嘟冒着泡。“哟,我当是谁呢。
”顾锦心显然看到了我,阴阳怪气的声音立刻追了过来,
“原来是咱们尊贵的‘三少奶奶’啊?又来给你那病秧子夫君端药了?”她扭着腰走过来,
手里还捏着块精致的点心,上下打量着我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眼里满是轻蔑,“啧啧,
穿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府里新来的粗使婆子呢。怎么?三哥醒了这么些天,
连件像样的衣裳都舍不得给你做?哦,我忘了,他一个庶子,还欠着国库银子呢,哪来的钱?
”她的话像针一样刺人。我端着药罐的手紧了紧,没理她,转身想走。“站住!
”顾锦心突然提高了声音,一步拦在我面前,“我让你走了吗?见了本小姐不行礼问安,
这就是你们西院的规矩?”我停下脚步,抬眼看着她那张写满刻薄的脸。“顾小姐有何指教?
”声音平静无波。“指教?”顾锦心嗤笑一声,捏着点心的手指向我手里的药罐,“这药味,
熏死人了!熏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端远点!滚回你们那个破院子去喝!”她说着,
竟伸出手,作势要来打翻我手里的药罐!这可是顾砚舟救命的药!我下意识地侧身躲避,
手里的药罐一晃,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烫得我手背一痛!顾锦心没打到药罐,
反而因为用力过猛,趔趄了一下,手里的点心掉在了地上。她顿时恼羞成怒:“贱人!
你敢躲?!”她扬手就朝我脸上扇来!这一次,我没有再躲。手腕猛地抬起,
精准地抓住了她挥过来的手腕!“啊!你放手!庄妙!你个贱人!你敢碰我?!
”顾锦心尖叫起来,用力挣扎。我死死攥着她的手腕,眼神冰冷地看着她:“顾小姐,
这里是厨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这药是给三少爷的,你若打翻了,误了伤情,
责任你担得起吗?”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
顾锦心被我眼中的寒意慑住了一瞬,随即更加暴怒:“你威胁我?!你以为你是谁?!
一个下贱的冲喜丫头!我告诉你,忠勇伯府的小公子看中了我,我马上就要做伯府少奶奶了!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么跟我说话?!等我嫁过去,第一个就让我夫君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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