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
燕京。
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刀子似的刮过慎刑司高耸的青黑色外墙，呜咽声盘旋在狭窄的天井上空，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天井正中，一方丈许见方的青石板地，积雪被踩踏得泥泞不堪，混着暗红色的冰碴，散发出铁锈混着腐败的腥气。
明溪是被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像拖拽一条破麻袋般，从最深处那间永远弥漫着血腥和绝望气味的黑牢里拖出来的。
三年前那身名动京华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早已在无数次鞭笞、滚钉板等折磨中烂成了浸透血污的破布条，勉强挂在嶙峋的骨架上。
露出的皮肤遍布新旧交叠的伤痕。
鞭痕、烙铁的焦印、被板子打的青紫淤痕，纵横交错。
昔日如瀑的乌发枯槁打结，沾满污秽，胡乱地贴在瘦削得颧骨高耸的脸颊旁。
她的脚踝上拖着沉重的铁链，每被拖动一步，便在冰冷的泥雪地上划出刺耳的“哗啦”声，留下两道蜿蜒的血痕。
她的身体早已麻木，丝毫感觉不到彻骨的寒冷，也感觉不到伤口被反复摩擦带来的剧痛。
只有意识深处，那个冰冷淡漠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三年来日夜啃噬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说：“此女因心生嫉妒，心肠歹毒，将相府嫡小姐白袅袅推下竹楼，差些害死白小姐。
多日来，屡教不改。现送入慎刑司，着人好生‘教导’其规矩。日后务必……要恪守女子本分。”
恪守女子本分？
他在嫌她不守本分？
可明明是他先招惹她，是他享受着她的追捧，没有拒绝她的示好，甚至亲自将她接进候夫居住，她才会如此啊。
——温羡。
靖安侯府的世子爷。
那个她曾追逐了整整三年，爱得满城皆知、声名狼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靠近的男人。
她为他挡过惊马，在闹市纵马狂奔只为追上他的车驾送去一匣新得的点心，在宫宴上众目睽睽之下为他舞剑引得满堂哗然。
甚至……
为了清除他身边每一个可能靠近的女子，她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背负了“恶毒”、“善妒”、“不知廉耻”的骂名。
痴迷？
所有人都说她痴迷温羡到了疯魔的地步。
那时她不懂，只觉一颗心滚烫，烧得她不管不顾。
她只想把这世间最好的、最热烈的、最纯粹的东西捧到他面前，哪怕他从不屑一顾，哪怕他眼底永远只有冰冷的疏离和淡淡的厌烦。
她以为，金石为开，精诚所至。
总有一日，他会被她的诚心打动。
直到……父兄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
明家天塌地陷。
灵堂的惨白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穿着孝服，像个游魂一样找到温羡。
彼时他正与几位清流名士在侯府暖阁品茗论诗，窗明几净，茶香氤氲，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丧钟。
她扑在他脚下，抓着他月白云纹锦袍的下摆，泣不成声：“阿羡，我爹没了，我哥也没了，以后我只有你了，求你……”
求他什么？
她那时混沌的脑子里，只残存着一个念头：抓住他，抓住这浮世里最后一点她曾拼命追逐过的光。
仿佛抓住了他，就还能抓住一点过往的影子，证明那众人追逐、鲜花着锦的日子并非一场幻梦。
温羡垂下了眼。
他的目光落在她抓着他袍角、那因多日水米未进而变得枯瘦、指甲缝里还带着灵堂香灰的手上。
那眼神，明溪后来在慎刑司无数个痛醒的夜晚反复咀嚼，才终于品出真味——是极致的、纯粹的、仿佛被什么肮脏东西触碰到了的厌恶。
如同看到一只在泥泞里挣扎的蛆虫爬上了他纤尘不染的靴面。
他甚至没有亲自碰她一下，只是嫌恶地、极轻微地蹙了蹙眉峰，对着身后的长随，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妄念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拖走，送去慎刑司。”
“告诉里面的人，给他们三年的时间，好好教导她规矩，永不可再对本世子，生此等龌龊妄念。”
龌龊妄念。
四个字，判了她三年生不如死的地狱。
“哗啦——”
沉重的身体被毫不留情地掼在冰冷的泥雪地里，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囚衣，激得她蜷缩起来，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像濒死的小兽。
肺腑间的空气被狠狠挤压出去，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喉头涌上腥甜。
“呸！晦气！”一个婆子朝地上啐了一口，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上面的人允你提前十日离开，赶紧滚！别污了咱慎刑司的地界！”
铁链的束缚被解开，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另一个婆子丢过来一团看不出颜色的破棉絮：“上头开恩，赏你的！滚远点，死也别死在这儿！”
破棉絮砸在脸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汗馊气。
明溪没有动，任由那冰冷肮脏的布团滑落。
她艰难地侧过脸，脸颊贴在冰寒刺骨的雪泥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慎刑司那两扇缓缓合拢、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漆大门。
门缝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消失，彻底隔绝了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结束了？
不。
这是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