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洒在她身上。
小红点眯眯眼,现下要不是戏台子上“咿咿呀呀”不甚入耳的唱戏声她能就这样睡过去。
戏台上一个穿着红色衫袍,戴着珠玉花冠的戏子。
她挥袖转身踱步动作皆不如人意,唱腔也一塌糊涂。
那出戏小红豆瞧她演了二十余年。
起初真是座无虚席,那时唱戏的还是还是个风韵犹存的姑娘。
唱的尽是深情意浓,细腻婉转。
随着演到高潮,台上人终是气虚不足,倒在台上。
听见动静小红豆赶紧跃下墙头跑去戏台上扶起她。
在小红豆怀里她粗重的呼吸声和嘴角一抹鲜红揭示她不久于世。
她的双手缓缓攀上小红豆衣襟,露出干瘪的皮肤。
她终是老了,小红豆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
“你天天都来这里,我知道你。”
小红豆点点头,过了良久怀里人方才开口。
她道:“你叫什么名。”
小红豆答:“我叫红豆,红豆树的红豆。”
听到小红豆这么说,她开始低声呜咽。
眼角几滴泪流到小红豆手背上。
呜咽声中小红豆给她念了一首诗词:“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
听见诗词的女子哭的更甚,使得她本就沙哑的嗓音更甚。
小红豆只能拍着她的肩,一下长三下短。
仿着那个人,哄她入睡。
“睡吧,江素。”
江素就是她的名。
一晃小红豆瞧见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是民国十年。
二戏院要做红豆手钏,便打发江素去院门那颗红豆树下拾些豆子来。
江素一听见不用学身段和唱词,喜得背上箩筐就往前冲。
气得师父在身后大声叫唤:“臭丫头,慢点,当心点。”
到了树下江素卸下身后箩筐,满树的小红豆当真是可爱极了。
就是不知道道吃起来怎么样。
江素想着便捏了一个小红豆往嘴里送。
谁知味道还没尝到,有人出声将她吓一跳,手里的红豆提溜一下,跑得无影无踪。
那人朝着江素喊:“姑娘,这红豆是有毒的,可不是吃的红豆哩。”
江素定晴一瞧,那人穿着素色衣衫,头发被一根竹签随意捆绑起来。
即使这般清素,也挡不住这风姿卓然的翩翩公子气,她突然记起前几日偶然翻到的那句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公子,云胡不喜”。
可江素师父说过长得太好看的男子心思大多都不好。
这人一瞧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江素没了好脸色。
狠狠道:“你赔我红豆。”
那人莞然一笑,更显得公子无双。
他稍稍低身,从地上寻了一把红豆,对着江素摊开手心。
“好说,要是不够我再赔你一把。”
瞧他那模样,江素断定他是个无赖且无聊的人。
她不去接那人手上的红豆而是作势一跳抓住一截树枝。
“咔嚓。”
树枝被她截断。
上面带着许许多多的红豆。
把它丢到筐里江素趾高气昂的从他身边走过。
那男子又是一笑:“你果真和杨蕊师傅说得一模一样,半点不肯认输。”
从他口中听见自己师父的名讳江素立刻紧张起来。
可能是见江素反应太大,男子不慌不忙退一步做个辑,继续解释道:“我叫徐立行,是你师父请来的剧本先生。”
江素认真思了思,前些日子她犯懒不肯学戏时师父告诉她过几日会有个新的剧本先生来。
前一个剧本先生,胡子花白,头发也花白,真是找不见一处黑发。
于是江素想,新来的先生应该也是个老爷爷。
这样她就又有白胡子扯了。
万万没想到竟会是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男子。
江素不屑冷哼一声:“别以为你说我就信。”
徐立行也不恼怒,只是静静瞧着江素。
这个张牙舞爪的小姑娘。
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杨师傅曾有一封书信中说过江素,说她是难得青衣苗子。
自那日他便存下心。
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对得起他不顾一切冒着风险回来。
江素没见过像徐立行那般瞧着姑娘毫不避讳的作风,一张小脸红的和豆子一样。
她跺跺脚,扬起风沙。
“流氓!浪荡子!”说完江素立马跑开。
剩徐立行伴着满树红豆哭笑不得,真是个任性的姑娘。
三在后厨再次遇见徐立行时,江素正认真串着手钏。
然后徐立行笑意盈盈的同她打招呼:“我们又见面了,江素。”
江素呆住,手中串好的一串红豆落在地上,红豆落了一地。
还是师父用戒尺打了打江素头,她才反应过来。
彼时她讨厌的徐立行站在她敬爱的师父身边,就那么笑着。
江素觉着那是得意洋洋的笑。
师父清清嗓道:“这位是徐先生,暂代我们剧本先生,还快来见过先生。”
即使江素心里万般不愿,但还是福身做了个礼,未等徐立行与她说上一句话便立马转头出门了,以此表示她的不情愿。
当夜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而为。
晚饭是闷煮的红豆饭,米饭中混着甜糯的红豆,应该是香甜可口。
可是开饭时徐立行对她道:“江素这才是可以吃的红豆,方才你在树上采得红豆叫相思子,有毒不可以吃。”
这话像在嘲笑她的无知。
江素立刻没了食欲,师父在场她又不能顶回去。
吃一口闷气,江素放下碗筷向众人道:“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说罢匆匆离席。
江素出了院门,走了三尺路,见两棵歪脖子老树,树中吊着用竹板做成的秋千。
她一股脑坐上去,绳子与树皮摩擦发出“哧哧”声。
江素怕树会断,索性不摇,只是坐在上面。
从前只要她不开心就会来这里摇秋千,那时她还小,树还能承受住。
现在她还真是有点体型过大。
“早知道就少吃点。”
江素喃喃自语。
以为不会有人出声回应。
偏偏黑暗处传来一个利落的男声:“是该少吃点。”
移动到江素面前,她才认清那人是徐立行。
说话冷了三分。
“你来干什么?怎么哪都有你?”“你该叫我先生。”
一句话江素没了脾气,平素师父教导她,学戏先学人。
语气软和些她道:“徐先生,何故在此?”徐立行似是对于江素突如其来的乖巧的表现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一双眼睛盯着她上下眨巴。
“你有没有听说过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
江素气得要吐血。
原以为她学戏是个不着调的,没想到徐立行比她更不着调。
江素鼓起腮帮子,气鼓鼓道:“我要叫师父换了你!”徐立行耸耸肩,毫不在乎江素的威胁,嘴角上扬。
“你去,左右魏县只有我这个剧本先生肯接你们红戏班的生意。”
江素低着头没再答徐立行。
徐立行说的没错,红戏班到了师父这代已经衰落,本来好几十人的戏班零零散散。
按规矩她们都不能凑出一场戏。
师父一直苦苦撑着戏班子,这样的戏班能有剧本先生也是稀奇事。
突然江素垂着头被人用手托起。
是徐立行。
那人眼里闪出点点星光。
他郑重道:“江素我极爱戏,如此我们可以一起振兴红戏班。”
徐立行的手热得发烫。
江素木木得点了头,脑子里却迷迷糊糊的想着,怎么他喊江素这两个字就格外的好听呢”。
四平时懒散惯了的江素变了样。
天天公鸡还没打鸣就起来练功,同她一起还有徐立行。
他写唱本,她就在一边练嗓。
不负众望三个月后徐立行写出了一个剧本。
取名叫红豆记。
讲得是一个年轻公子,在湖畔见一位小姐摘捡红豆,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的爱情故事。
只不过他没写完只写了头三幕也就是公子遇见小姐,与小姐相互倾心。
江素捧着剧本,她最喜欢里头的一句诗:“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她念了一遍又一遍。
豆蔻年华的姑娘心里总是存着,一位翩翩公子,和自己一见钟情的故事。
当晚江素迷迷糊糊睡着时,她梦见有位公子踏云而来,他握着自己的手。
念的正是徐立行剧本里的那句话。
江素努力想瞧清楚那公子的脸,结果只是瞧了个轮廓。
大梦方醒,天色微暗。
她躺在床上,不知为何梦里那张脸的轮廓竟和徐立行有些重复。
江素低声咒骂自己无趣,怎么想到他这个人。
顿时十分恼火,拿着被子往自己头上盖那夜她没再睡着过。
捱到天亮,江素梳洗,准备练功。
在外头看见一脸愁苦的师父,灶上的饭都烧糊了,都没有反应。
江素赶紧过去往锅里添上一瓢水,顺带提醒师父。
“师父,锅糊了。”
得到提醒师父拉出几截柴火,火苗小了很多。
干完这些师父筹措许久方才开口:“江素咱们戏班连基本的乐器师傅都没有,怕是开不了场。”
江素低着头,内心数数戏班有的乐器师傅。
还真是捉襟见肘。
可是如果开不成场子,徐立行的故事就白费了。
江素见过徐立行写剧本的模样,专注的把墨水当饭送进口中,还浑然不觉。
她有些气馁:“可是徐先生的心血就白费了。”
师父没接江素话。
江素生出害怕之意。
不知道哪里冒出的一腔孤勇她坚定不移道:“师父我不怕,没了乐器师傅我就去求,总能凑到人,我一定能唱,我一定要唱。”
很多年以后江素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她哑然一笑。
缘分从这里便开始了。
五江素没同任何一个人讲,她只身一人跑去寻乐器师傅。
好在她有听过师父说起那些师傅最后都住在哪里。
她凭着记忆找上门。
不过师傅听见她是红戏班的人连门都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