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混杂着尘埃和陈旧油漆的沉闷气息,在空荡的医院走廊尽头凝滞不去。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窗外,光线吝啬地透进来,将一切都涂抹上一层阴郁的铅灰色调。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胶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那是暴雨将至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苏玥就站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灰暗里。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边缘已经磨出毛边的旧外套,与这冰冷、洁净到几乎没有人情味的医院环境格格不入。肩头那个褪色严重的帆布包,是她唯一的行李,干瘪地垂在身侧,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她微微低着头,视线凝固在手中那张几乎被汗水浸透、又被反复捏紧而变得皱巴巴的纸张上。
白纸黑字,异常清晰刺眼:
DNA亲子鉴定报告
鉴定结论: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支持苏正宏、李婉茹为苏玥的生物学父母。
“支持……生物学父母……”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眼底,也烙在她十八年贫瘠荒芜的人生底色上。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这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戳穿。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标识着“VIP接待室”的磨砂玻璃门,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隔开了两个世界。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与这环境相称的、刻意压低的克制感,敲打在光洁冰冷的地砖上。
苏玥猛地抬起头。
一行人停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为首的女人保养得宜,看不出具体年纪,皮肤紧致白皙,一身剪裁精良、质地昂贵的米白色羊绒套装,衬得她气质矜贵。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手腕上戴着一块表盘极简却显然价值不菲的腕表,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淡淡的裸粉色。她身后半步,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站着两名身材魁梧、穿着黑色西装、面容肃穆的保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最终落在苏玥身上,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疏离。
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度。
那贵妇人的目光落在苏玥身上,从上到下,缓慢而仔细地逡巡着。那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失散多年骨肉重逢应有的激动、喜悦或悲伤,只有一种近乎评估物品价值的冷静审视,以及深藏眼底、难以化解的疏离感。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眼前的苏玥是一份令她感到棘手、甚至有些抗拒接受的“包裹”。
“你……”她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音调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淡,像在确认一份合同上的条款,“就是苏玥?”
字字清晰,敲打在空旷的走廊里,也敲在苏玥的心上。
苏玥挺直了因为长时间站立而有些僵硬的脊背。洗得发白的外套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帆布包的带子深深勒进她的肩窝,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像深秋不起波澜的湖面,直直迎上对面那双冷淡而复杂的眼睛。
“是。”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掷地有声,“我是苏玥。”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贵妇人——苏夫人李婉茹的身后,那扇VIP接待室的门被推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
一张脸探了出来。
那是一张精心雕琢过的、极其精致的脸。皮肤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瓷器,精心描画的眉眼,挺翘的鼻尖,粉嫩的唇瓣,每一处都恰到好处,透着养尊处优的娇贵。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发梢带着自然的卷曲弧度。她穿着质地柔软的浅粉色针织连衣裙,领口缀着细小的珍珠,整个人像橱窗里最昂贵的洋娃娃。
是林晚。
苏玥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她。
林晚那双水汪汪的、看似天真无辜的大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牢牢地钉在苏玥身上。那里面没有好奇,没有疑惑,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善意。只有冰封千里的寒冷,和一种淬了剧毒般的、毫不掩饰的憎恨与算计。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瞬间穿透空气,扎在苏玥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林晚的视线在苏玥洗得发白的外套、肩头那个褪色的帆布包,以及她脚下那双明显旧了的帆布鞋上飞快地扫过。一丝极淡、极快,却清晰无比的轻蔑与得意,如同水底的暗影,掠过她那双漂亮眼眸的深处。随即,那抹情绪被她完美地收敛起来,脸上迅速堆砌起甜美得毫无破绽的笑容。
她像只轻盈的蝴蝶,从门后翩然走出,极其自然地挽住了李婉茹的手臂,姿态亲昵而依赖。她的声音娇柔动听,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妈妈!这就是姐姐吗?她……她终于回来了!”
她的目光再次转向苏玥,笑容甜美依旧,声音温软得像裹了蜜糖:“姐姐!”她向前一步,似乎想靠近,却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林晚的目光刻意在苏玥身上那些代表着“贫穷”和“过往”的细节上停留了一下——磨毛的袖口,简单的帆布鞋,朴素的帆布包。每一个眼神的流转,都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在场所有人,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真千金”,与这个金碧辉煌的世界有多么格格不入。
“你看你,都瘦了。”林晚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关切,她轻轻晃了晃李婉茹的手臂,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妈妈,我们快带姐姐回家吧!外面多冷啊!姐姐肯定累坏了。”她转向苏玥,笑容无懈可击,言语却像精心编织的网,“姐姐,别拘束,以后啊,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有什么不懂的,或者缺什么,尽管告诉我,千万别客气!”
“家”这个字眼,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归属感,也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向刚刚踏入此地的苏玥。
李婉茹被女儿挽着手臂,紧绷的面部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她看着林晚,眼神里流露出毫无保留的、近乎盲目的宠溺,那是在苏玥身上从未出现过的温度。她轻轻拍了拍林晚的手背,没有再看苏玥,只是淡淡道:“嗯,走吧。”
回“家”的路程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
那辆线条流畅、车身光可鉴人的黑色豪华轿车,平稳地驶离了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气息的医院,穿过城市喧嚣的街道,最终驶入一片被高墙和繁茂绿植隔绝的幽静区域。雕花的黑色大铁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轿车沿着宽阔平整的私家车道行驶,道路两旁是精心修剪的草坪、姿态各异的园艺树和盛开的鲜花。最终,车子停在一栋宏伟的、融合了现代与古典风格的别墅前。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白色大理石台阶纤尘不染。别墅前的喷泉水池里,水柱优雅地起落。
车门被司机恭敬地拉开。苏玥拎着她那个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的帆布包,踏上了光洁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雅昂贵的香氛味道,混合着皮革和实木家具的气息。
佣人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垂手侍立在一旁。他们的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甚至隐隐夹杂着一丝对闯入者的轻蔑,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落在苏玥身上,从她朴素的衣着到她手中那个旧旧的帆布包。那些目光,无声地划出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林晚像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舞台,姿态优雅而从容。她亲昵地挽着李婉茹,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而苏玥只是一个需要被“安置”的客人。
“张妈,带…苏玥小姐去她的房间吧,在三楼东侧那间客房。”李婉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平静,她甚至没有看苏玥一眼,只是对着旁边一位穿着更考究些的中年女佣吩咐道,“把生活用品都准备齐全。” “客房”两个字,被她咬得清晰无比。
林晚适时地开口,声音甜美依旧,却像裹着糖衣的刀子:“姐姐,我带你上去看看吧?那间房采光可好了,窗外就是花园,妈妈特意让人新换的窗帘呢!” 她的话语里,再次强调了李婉茹的安排,以及苏玥作为“客”的身份。她看向苏玥,笑容温婉,“姐姐,你的东西…就这些吗?要不要我让张妈帮你看看,还缺什么日用品?家里的东西,可能你用着会不太习惯呢。”
她的话语,句句体贴,却又句句在提醒着苏玥的“外来者”身份和她与这个家的格格不入。
苏玥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林晚那张无懈可击的笑脸,落在她精致妆容覆盖下的眼睛深处。那里,一片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深不见底的算计和敌意。苏玥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一个极其疏离的回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起:“不必麻烦。有地方住就行。”
她的目光随即移开,落在大厅一侧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抽象画上,仿佛那画比眼前的一切更值得关注。她的平静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林晚那些带着软刺的话语轻轻挡了回去。
晚餐是在别墅一层巨大的餐厅进行的。一张长得惊人的红木餐桌,光洁得能照出人影。水晶吊灯的光芒倾泻而下,照亮了桌上摆放的精致银质餐具和骨瓷餐盘,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苏玥坐在长桌的一端,距离主位上的苏正宏和李婉茹很远。她的位置,更像是一个被临时添加的座位。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压抑。
苏正宏回来了。
他的出现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气场。裁剪合体的深色西装,一丝不苟的发型,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落座在主位,目光扫过餐桌,在苏玥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带着审视,如同评估一份商业计划书的风险与收益,冷静得近乎残酷。他简单地询问了几句苏玥过往的生活和学业,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在哪个学校念的书?”
“高中毕业了吗?”
“平时做些什么?”
苏玥的回答同样简短而克制,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不必要波澜的细节:“镇上高中,毕业了。做些零工。”
苏正宏听完,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便转向了林晚。那锐利的审视瞬间被一种近乎温和的询问取代:“晚晚,今天钢琴课怎么样?张老师说你最近进步很大。”
林晚立刻绽开甜美笑容,声音清脆地回应着父亲的关切,分享着课程中的趣事,餐桌上的气氛因她的存在而似乎轻松了些许。
整个用餐过程,李婉茹的注意力几乎完全倾注在林晚身上。她细致地为林晚布菜,轻声询问她喜欢哪道汤的味道,提醒她小心烫,看向林晚的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毫无保留的溺爱。那份专注与温柔,是她看向苏玥时截然不同的。当她的目光偶尔掠过苏玥,那里面只剩下一种刻意的客气和疏远,以及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旧泄露出些许的……深沉的愧疚?不,那愧疚之下,似乎还潜藏着一种更复杂、更阴暗的情绪,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苏玥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揭开旧日伤疤的威胁。
苏玥沉默地吃着面前餐盘里的食物。食物的味道很精致,是她过去从未品尝过的美味,但此刻却味同嚼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排斥。她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就在林晚伸手去够稍远一些的汤勺时,她左手纤细的手腕从柔软的衣袖中露了出来。
苏玥的目光骤然一凝!
在那白皙细腻的皮肤内侧,靠近腕骨的位置,有一道非常淡、颜色接近肤色的旧疤痕!那疤痕的形状……有些奇特,像是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十字,又像是一个被刻意淡化、却未能完全磨灭的烙印。它被保养得极好的肌肤衬着,显得格外突兀和……刻意。
苏玥的心跳漏了一拍。这道疤……她似乎在某个混乱而遥远的噩梦里见过类似的印记?
就在这时,苏正宏放在桌边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震动了一下。他拿起看了一眼,眉头瞬间蹙紧,眼底掠过一丝凝重。他放下刀叉,对李婉茹低声道:“我接个电话。” 随即起身,走向餐厅外通往书房的小偏厅。
餐厅的门并未完全合拢,苏正宏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冷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钻进苏玥异常敏锐的耳朵里。
“……王翠花……当年的事……必须处理干净……”
“……尾巴扫干净……我不希望再有任何节外生枝……”
“……钱不是问题……关键是‘人证’……”
每一个模糊的字眼,都像冰冷的石块,投入苏玥刚刚泛起涟漪的心湖,激起一片寒意。王翠花?这个名字……她在那份潦草调查到的、关于当年那家“仁爱医院”的资料里,似乎看到过……是妇产科的护士长!
李婉茹似乎也听到了只言片语,拿着汤匙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随即又立刻恢复如常,更加专注地为林晚夹了一块剔除了骨头的鱼肉,仿佛要用这份过度的关切来驱散某种不安。
苏玥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暗流。她沉默地咀嚼着食物,味蕾却彻底麻木了。腕间的旧疤,压低的电话,王翠花的名字……还有李婉茹眼中那复杂的恐惧……无数碎片在她脑海中碰撞。
深夜终于降临。
苏玥躺在三楼那间所谓的“客房”里。房间很大,布置奢华而冰冷。柔软的羽绒被褥像云朵般包裹着她,身下是昂贵的埃及棉床单,触感细腻得不可思议。巨大的落地窗外,能看到被精心打理过的花园轮廓,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沉默着。
可这一切的舒适和奢华,都像一层虚假的糖衣,包裹着内里令人窒息的寒冷。这房间太过空旷,太过陌生,弥漫着不属于她的气息,像一座精致华丽的囚笼,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窗外,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落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锤子,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她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雕花在昏暗壁灯下投下的扭曲阴影。身体的疲惫被高度警觉的神经强行压制下去。林晚那双淬毒的眼睛,李婉茹复杂的目光,苏正宏锐利的审视,佣人们无声的轻蔑……所有画面在她脑海中纷乱地闪过。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像是重物砸在柔软物体上的声音,极其微弱地穿透了厚重的墙壁,从隔壁房间传来。
苏玥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在黑暗中无限放大。
紧接着,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那声音起初很低,带着一种强行抑制的呜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在无人处偷偷发泄。但很快,那啜泣声变了调,被一种刻骨的怨毒和疯狂的恨意所取代,如同毒蛇吐信,丝丝缕缕,钻入耳膜。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不死在外面?!为什么还要爬回来……”
“她凭什么……凭什么抢走属于我的东西……”
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浓稠的恶意。
“……都是我的!爸爸妈妈是我的!这个家是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她算什么东西!一个乡下长大的贱种!”
苏玥悄无声息地坐起身,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蛰伏在阴影里蓄势待发的野兽。
“……不行……绝对不行……她必须消失……必须彻底消失……”
“……系统!系统你说话啊!你不是说我的气运值是最高的吗?你不是说只要我按你说的做,苏家的一切就永远是我的吗?!为什么她还能回来?!为什么?!”
“……骗子!都是骗子!……我不管!我要她死!她必须死!就像当年……当年就该让她淹死在……”
最后那句恶毒的诅咒被一声失控的呜咽强行打断,随即是更大声的、充满了绝望和疯狂的哭泣。
声音的来源,毫无疑问,就是隔壁——林晚的房间。
苏玥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冰冷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隔壁传来的每一个充满怨毒的字眼,都清晰地烙印在她耳中,也烙印在她心底那片早已被荆棘覆盖的荒原上。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在浓重的黑暗中,摸索着,抚上了右手手腕内侧。
那里的皮肤,在长年累月的劳作和底层生活的磨砺下,比别处略显粗糙。而就在靠近腕骨的位置,有一道早已愈合、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的旧疤。
疤痕的形状……与她在餐厅瞥见的,林晚手腕上那道刻意淡化的痕迹……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不规则的十字。
或者说,一个被岁月模糊了的、扭曲的烙印。
指尖在那道粗糙的旧疤上轻轻摩挲着,感受着那凸起的、带着过往记忆的触感。窗外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厚重的夜幕,瞬间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她黑暗中冷峻如冰雕的侧脸。
嘴角,缓缓向上勾起。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荆棘刺破皮肉时,绽开的、带着血腥气的弧度。
当年被丢进冰冷河水里、本该无声无息消失的女婴,终究还是爬回来了。
带着满身的泥泞,带着刻骨的伤痕,带着一身足以刺穿任何伪善的尖利荆棘。
窗外的雷声,终于沉闷地滚过天际,如同巨兽的咆哮,预示着风暴的彻底降临。
冰冷的雨声敲打着玻璃,淅淅沥沥,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持续了一整夜,也持续地冲刷着苏玥脑海中那些盘旋不去的怨毒诅咒。隔壁房间那歇斯底里的、带着“系统”字眼的疯狂低语,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意识。
“系统……气运值……消失……”
每一个词都带着未知的寒意。那手腕上相似的疤痕……是巧合?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更深的烙印?
苏玥躺在柔软得如同陷阱的床上,一夜无眠。窗外天色由浓黑转向一种压抑的铅灰,暴雨停歇,只留下湿漉漉的水痕爬满巨大的落地窗。豪华房间里的死寂和冰冷,比昨夜窗外的风雨更令人窒息。她像一个闯入者,被硬生生塞进这个流光溢彩的壳子里,格格不入,危机四伏。
当第一缕惨白的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沾满水汽的玻璃,投射在光洁如镜的深色木地板上时,苏玥掀开身上昂贵却毫无温度的羽绒被,赤脚踩在地毯上。一夜未眠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平静之下,沉淀着更深的冷冽与警惕。她换上自己带来的、洗得发白的旧衣,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熟悉的、能让她稍稍安心的粗糙感。
推开厚重的房门,走廊里弥漫着清晨特有的、混合着昂贵香氛和淡淡清洁剂的味道。空气里残留着昨夜风暴过后的潮湿。她沿着铺着厚实地毯的旋梯向下走,脚步声被无声地吞噬。
餐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没有打开,只有壁灯散发着柔和却略显清冷的光。长条形的红木餐桌光洁依旧,上面已经摆好了精致的骨瓷餐具。然而,气氛却与昨夜的压抑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山雨欲来的凝重。
李婉茹坐在主位偏下的位置,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阴沉几分。她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内衬是墨绿色天鹅绒的首饰盒,盒子是空的。她保养得宜的手指紧紧捏着盒子的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
林晚坐在她旁边,眼眶红红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如同一朵被骤雨打湿的、楚楚可怜的花。她微微低着头,肩膀轻轻耸动,发出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
“妈妈……”林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自责和委屈,“都怪我不好……都怪我……我昨天明明还戴着的……那是外婆留给您唯一的念想了……我……我真是没用……”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充满依赖和愧疚地看向李婉茹。
就在她抬起脸的瞬间,那双含着泪的大眼睛,“不经意”地、极其快速地扫过刚刚踏入餐厅门口的苏玥。那目光飞快地在苏玥身上那件旧外套上掠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一丝几不可察的、恶意的期待。
苏玥的脚步在餐厅门口顿住。
李婉茹猛地抬起头,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在苏玥身上。那里面没有了昨日的复杂和疏离,只剩下赤裸裸的怀疑和冰冷的质问,如同锋利的冰锥,直直刺来。
“苏玥。”李婉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面碎裂般清晰冷硬,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你昨晚……有看到一枚翡翠蝴蝶胸针吗?”她的视线紧紧盯着苏玥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的瞳孔,挖掘出隐藏的罪证,“昨晚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佣人们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苏玥的心缓缓沉下去,又瞬间被一层更冷的冰包裹。来了。意料之中,却又如此迫不及待。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平静地迎上李婉茹审视的眼睛,又缓缓扫过林晚那张挂着泪珠、写满无辜和自责的脸。林晚接触到她的目光,像受惊的小鹿般瑟缩了一下,往李婉茹身边靠得更近了些,眼泪掉得更凶了。
“没有。”苏玥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昨晚回房后,我没有再离开过房间。”
“没有?”李婉茹的眉头拧得更紧,语气里的怀疑几乎要溢出来,“那东西难道自己长翅膀飞了不成?那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心痛,目光却依旧死死钉在苏玥身上,仿佛已经认定了答案。
“妈妈,您别急……也许……也许是贝贝调皮,叼到哪里玩去了?”林晚带着哭腔,怯生生地插话,试图缓和气氛,却又将矛头微妙地引开,仿佛在给苏玥一个台阶下,但那双含泪的眼睛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算计。
苏玥的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了一下。贝贝?林晚养的那只被宠坏了的白色马尔济斯犬?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去看林晚。辩解在这个预设了立场的“法庭”上毫无意义。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睑,像是在承受着这份无端的怀疑,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客厅……茶几……昨晚她上楼时,确实瞥见那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在客厅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打滚撒欢。林晚此刻的“提醒”,是欲盖弥彰,还是……确有其事?
餐厅里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李婉茹的胸口起伏着,显然胸针的丢失让她极为震怒。她盯着苏玥,似乎在等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或者,一个认罪的姿态。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佣人制服、看起来年纪很轻、面容带着几分怯懦和朴实的女孩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是负责打扫客厅和花园外围的小芳。她显然感受到了餐厅里诡异的气氛,动作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苏玥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了小芳身上。这个女孩,昨天在花园修剪花枝时,苏玥曾看到她因为不小心弄坏了一小株名贵的兰花而被管家严厉斥责,当时她眼圈通红,强忍着没哭出来。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未被这个浮华环境完全同化的正直和惶恐。
“张妈,”李婉茹深吸一口气,显然不想再僵持下去,但怒气未消,语气冷硬地对着旁边那位中年女佣吩咐,“带人,把客厅、花园,里里外外都给我仔细搜一遍!尤其是……”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苏玥,带着警告,“某些角落!”
“是,夫人。”张妈恭敬应声,眼神示意小芳和其他几个佣人准备行动。
就在小芳转身要离开餐厅时,苏玥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种平静的、仿佛事不关己的提醒:
“贝贝好像很喜欢花园角落那个新搭的藤编狗窝?昨晚我上楼时,看它叼着个亮晶晶的东西往那边跑,天太黑,没看清是什么。”
她的语气平淡无奇,就像在陈述一个微不足道的观察。她没有看任何人,说完这句,便径直走向餐桌留给她的那个位置,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然而,这句话的效果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李婉茹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林晚。林晚脸上的委屈和泪痕瞬间凝固了零点几秒,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错愕和阴霾,随即又被更深的“自责”掩盖:“哎呀!肯定是贝贝!它最近就爱叼些亮闪闪的小东西藏起来!都怪我,没看好它!害妈妈担心了!”她急急地对小芳说,“小芳,你快去狗窝那边看看!就在玫瑰丛后面!”
小芳有些懵懂,但立刻应声:“是,晚晚小姐!”转身小跑着出去了。
餐厅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李婉茹的怒火似乎被堵住了出口,她看着平静用餐的苏玥,又看看一脸“懊恼”的林晚,眉头紧锁,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没过多久,小芳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枚在晨光下流光溢彩的翡翠蝴蝶胸针!蝴蝶翅膀上镶嵌的细小钻石折射着璀璨的光芒。
“夫人!找到了!真的在贝贝的狗窝里,被它藏在垫子下面了!”小芳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喜。
李婉茹猛地站起,快步上前接过胸针,仔细检查,确认完好无损后,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紧攥在手心,脸上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她看向小芳的眼神缓和了些:“辛苦你了。”
“是…是苏玥小姐提醒的。”小芳老实地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安静坐在餐桌旁的苏玥。
李婉茹的目光也随之落在苏玥身上,眼神复杂难辨,有尴尬,有审视,还有一丝被打乱了节奏的恼怒。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生硬地说:“找到了就好。”
林晚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苏玥身边,脸上堆满了“真诚”的歉意和感激,声音甜得发腻:“姐姐!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提醒,我们都急疯了,还差点冤枉你……都是贝贝不好,也怪我,没把它教好,给你添麻烦了!姐姐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她伸手想去拉苏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