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尘成了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我在他府里瑟瑟发抖。
他捏着我下颌冷笑:“青梅竹马的情分,就换来你一声大人?” 我低头不语,
怕藏了十年的心思暴露。 当年他离乡赶考,我偷塞了绣着桃花的香囊。
如今他腰间挂的却是御赐金鱼袋。 直到柳家小姐指着鼻子骂我下贱时,
他揽住我的腰: “本官娇养的花,你也配碰?
”______________________夜风卷着京城特有的尘土气,
从半开的雕花木窗里灌进来,吹得桌上那盏孤灯的火苗一阵乱颤,
投在墙壁上的人影也跟着张牙舞爪。我蜷在窗边的硬木小榻上,
身上裹着白日里唯一带出来的那件半旧不新的夹棉袄子,
依旧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往上钻。屋里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一张木床,一张方桌,
两条长凳,角落还堆着些没来得及收拾的零碎杂物。
空气里弥漫着久未住人的灰尘味和淡淡的霉味,冷冰冰的,吸一口都冻得肺管子生疼。
这里是京城远房表姨夫家后院一间废弃的杂物房,
我白日里被表姨夫那副刻薄相和表姨闪烁其词、左右为难的眼神送进来的,
美其名曰“先委屈姑娘几日”。窗外是京城深不见底的夜,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更夫的梆子响,
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一片。
白日里仓惶投奔的情景又在眼前晃:表姨夫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在我带来的小包袱上溜了一圈,
嘴角便耷拉下来,连带着表姨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热络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三言两语间,
我便被打发到了这里。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袄子粗糙的边缘,那点离家时攒下的微薄底气,
早被这一路的颠簸和眼前这口冷灶般的现实碾得粉碎。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
闷得发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离开那个水汽氤氲、桃花开遍的小镇才多久?
不过短短几日,却像是被硬生生抛进了另一个全然陌生、寒意彻骨的世界。
眼前晃过离家时爹娘强忍担忧的脸,
还有隔壁王婶硬塞给我的几个还带着余温的粗面馍馍……眼眶猛地一热,我慌忙别过头,
把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衣领里,硬生生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不能哭,苏瑶,至少现在不能。
就在那点湿意几乎要冲破堤坝的刹那,窗外遥遥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嚣。不是更夫单调的梆子,
也不是寻常市井的嘈杂,那声音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由远及近,
破开沉寂的夜色,直直撞入耳膜。马蹄声!不是一匹两匹,
是整齐划一、如同闷雷滚动般的一大片!蹄铁沉重地叩击着青石板路面,
发出令人心悸的“哒哒”声,节奏分明,带着一种碾碎一切障碍的冷酷力量。紧随其后的,
是无数双靴底同时落地的闷响,整齐得如同一个人踩踏出来的,“噗噗噗”地敲在心上,
震得这间小屋的窗棂都跟着微微发颤。一股无形的压力,隔着墙壁和黑夜,沉沉地压了过来。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窗边,也顾不上那刺骨的寒风,猛地将半掩的窗扇又推开一些,
探出头去。冷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瞬间激得我打了个寒噤。目光急切地投向长街尽头。
只见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骤然亮起了一串移动的、刺目的光点。
那是开路的侍卫手中高举的防风气死风灯,灯罩上似乎还烙着某种狰狞兽形的徽记,
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森然。光芒所及之处,将前方道路照得一片惨白,
也映亮了道路两旁蜷缩在阴影里的低矮民房轮廓,以及更远处我所在的这座小院破败的墙头。
灯影幢幢,如同鬼魅开路。在那片被强行撕开的惨白光亮核心,一人一骑,
踏着绝对的寂静与威压,缓缓行来。马是通体乌黑的神骏,四蹄翻飞间踏着无声的韵律,
仿佛踏在人心之上。马背上端坐着一个男人,一身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唯有衣襟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盘着某种繁复的暗纹,
在灯火的跳跃下偶尔折射出一点冰冷的微芒。他身姿挺拔如寒山孤松,
背脊笔直得没有一丝弧度,仿佛天生就该这样俯视众生。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
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凝若实质的冷冽与威重,却已如同无形的冰锥,隔着半条长街,
穿透凛冽的夜风,直直钉入我的眼底,冻得我四肢百骸瞬间僵冷。是他!
那个名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遥远记忆里的青草气息,几乎要冲破喉咙——萧逸尘!
可这三个字哽在喉头,
硬生生被眼前这黑沉沉的、几乎要将整个街道都冻结的威势给压了回去,
只化作一声无声的抽气。怎么会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骤然缩紧,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停止了流动。
白日里表姨夫那闪烁其词、语焉不详的话猛地炸响在耳边:“……如今这京城,
谁不知道那位新贵萧大人?手段了得,圣眷正隆,
真正是跺跺脚皇城都得抖三抖的人物……” 当时只当是闲话,此刻却像淬了毒的针,
密密麻麻扎进脑子里。黑马驮着那玄色的身影,在森严的护卫簇拥下,不疾不徐地前行。
距离在缩短,惨白的光晕终于越过了破败的院墙,毫不留情地扫了过来,如同探照灯般,
瞬间将我这扇半开的窗户、窗后我这张惊惶失色的脸,完全暴露在强光之下。几乎是本能地,
我猛地向后一缩,想将自己重新藏回那片熟悉的、安全的阴影里。然而,晚了。
就在我身影晃动、即将隐入黑暗的前一刹那,那马背上的男人,倏地抬起了头。
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寒冰的利箭,
精准无比地穿透摇曳的光影与飘飞的尘土,穿透这不算遥远的距离,直直射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滞。
周遭的一切声音——马蹄声、脚步声、夜风声——全都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两道目光,沉甸甸地,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锐利,牢牢锁住了我。
那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久别重逢的暖意,没有半点故人相见的波动。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
以及某种翻涌在寒潭深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极其陌生的东西。是审视,是探究,
更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攫取。那目光如有实质的冰锥,刺穿皮肉,钉入骨髓。
我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整个人向后弹开,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五脏六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震得翻搅起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惊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剩下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寒潭般死寂,却又在死寂之下翻涌着令人心悸的暗流。跑!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混沌的脑中炸开。身体比意识更快,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小榻上滚落下来,踉跄着扑向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手指颤抖得厉害,摸索着门栓的位置,冰冷的木头触感反而让那点求生的意志更加清晰。
绝不能被他看见!绝不能!就在指尖即将碰到门栓那粗糙的木楔时——“笃、笃、笃。
”三声叩门声,不轻不重,不高不低,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从容,清晰地穿透薄薄的门板,
敲在我的耳膜上,也敲在我骤然停跳的心脏上。仿佛被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我僵在原地,
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伸向门栓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穿透薄薄的门板,每一个音节都敲在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冰冷,清晰,不容置疑。门外,一片死寂。没有侍卫的呼喝,没有马匹的响鼻,
甚至没有夜风的呜咽。方才那雷霆万钧的仪仗队伍,如同被浓墨吞噬的幻影,
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这三声叩门,和门外那无法忽视的、沉甸甸的威压,
无声地弥漫开来,挤满了这狭小房间的每一寸空气。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试图用疼痛唤回一丝力气。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如同垂死者的叹息。那扇薄薄的、象征性的木门,
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从外面,缓缓地推开了。门外浓稠的夜色被屋内的昏暗油灯切割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玄色的袍角,用最上等的丝绒织就,一丝褶皱也无,
沉甸甸地垂落着,边缘用细密的银线盘绕着凶兽獠牙般的纹饰,
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袍角之下,是一双沾了夜露的乌黑官靴,
稳稳地踏在门槛之外,带着一种踏碎山河的沉稳。随着门扉的开启,
那股迫人的、混杂着冷冽松针与沉水香气的威势,如同实质的寒潮,汹涌地灌了进来,
瞬间淹没了小屋原有的尘埃气息,也淹没了我的呼吸。我像是被冻僵的猎物,
维持着那个可笑的、想要夺门而逃的姿势,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几乎要撞碎肋骨。视线却无法控制地,一寸寸,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
越过那象征着无上权势的玄色袍服,越过腰间束着的、嵌着墨玉的玉带,最终,
撞上了一道目光。萧逸尘就站在门槛外,一步未进。他比记忆中拔高了许多,
身形在玄色官袍的衬托下更显挺拔峻峭,如同出鞘的利剑。
昔日少年温润的轮廓早已被时光和权柄打磨得棱角分明,下颌线条冷硬,
薄唇抿成一道毫无弧度的直线。灯火的光晕吝啬地落在他脸上,只照亮了小半张侧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而那双眼——那双眼低垂着,
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深重的阴影,掩住了大半眸光。可即使如此,
那从睫毛缝隙间透出的视线,依旧带着千钧重量,沉沉地压下来。
不再是方才长街之上穿透夜色的冰冷审视,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黏稠的东西。
像是浓得化不开的墨,又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覆盖的那层薄冰。
那目光细细地、一寸寸地扫过我因仓惶而凌乱的鬓发,扫过我苍白失血的脸颊,
扫过我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最后,落在我僵在半空、还维持着拔栓姿势的手上。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凝固。他依旧一言不发,只是那样沉沉地看着我。那目光如有实质,
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将我钉死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再颤动一下。
空气里的每一粒尘埃都仿佛被这无形的压力冻结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终于,
那两片形状优美却异常冷冽的薄唇,极其缓慢地掀开一条缝隙。声音不高,
甚至算得上低沉平稳,却像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刺破死寂,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力道砸落下来:“苏瑶。”他叫了我的名字。
不是记忆中带着少年清朗的“阿瑶”,也不是寻常故旧重逢的客套称呼。只是两个字,苏瑶。
冰冷,平直,毫无波澜,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心口最脆弱的地方。
那些被刻意封存、带着暖阳和青草香气的记忆碎片,被这两个字砸得支离破碎。我猛地一颤,
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僵硬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
整个人顺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去,狼狈地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尘土被激起,
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弱地飞扬。我蜷缩着,像一只被骤然暴露在寒流中的幼兽,
只能徒劳地环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头深深埋下去,
不敢再看门口那尊带来毁灭性威压的身影。脚步声响起。沉缓,有力。那双沾着夜露的官靴,
终于踏过了那道低矮的门槛,踏入了这间弥漫着尘埃与霉味的陋室。玄色的袍角拂过地面,
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主宰一切的冰冷气势,将本就狭小的空间挤压得更加逼仄窒息。
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我的神经上。他在我面前停下。巨大的阴影当头笼罩下来,
彻底隔绝了那盏油灯本就微弱的光线,将我完全吞没在他带来的、名为萧逸尘的黑暗里。
“大人。”一股混合着冷冽松香与沉水香的清冽气息,强势地侵入鼻端,
取代了空气里所有其他的味道。这曾经在少年衣襟上沾染过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此刻却只让我感到刺骨的寒意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下巴传来冰冷的触感。
带着薄茧的、修长有力的手指,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我的下颌。力道不重,
却带着绝对的掌控,强硬地将我深埋的脸抬了起来,强迫我迎上他的目光。被迫抬起头,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微微俯身,拉近了距离。
昏黄的灯火终于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容。剑眉斜飞,鼻梁如削,唇线紧抿,
每一处线条都透着刀锋般的冷硬。那双眼睛,此刻正清晰地映着我惊惶失措的倒影,
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如同冰层下湍急的暗流,
带着某种被冒犯的戾气和一种……近乎阴鸷的审视。“青梅竹马的情分,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我的耳廓响起,冰冷的吐息拂过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薄唇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就换来你一声‘大人’?嗯?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仿佛无形的巨石悬在头顶。
“大…大人……”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破碎的音节不受控制地溢出唇齿。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试图辩解的念头。
下颌被他捏着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痛感,
提醒着我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小镇上那个会为我挡去顽童石子的少年郎。
他是权倾朝野的萧首辅,一个眼神就能让无数人噤若寒蝉的存在。“大人?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那声调陡然转冷,捏着我下颌的力道猛地收紧了一瞬,
锐利的眸光如同实质的冰刃,直刺眼底,“苏瑶,你倒是生分得很。
”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刺入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我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般,
慌乱地垂下眼帘,试图躲开那洞穿一切的审视。心口深处那个被岁月尘封的角落,
此刻却因他冰冷的话语和灼人的目光而剧烈地灼痛起来。
大人……生分……那被刻意遗忘的、带着春日暖阳和桃花甜香的一幕,
猝不及防地冲破恐惧的堤坝,清晰地撞入脑海——也是这样一个微凉的傍晚,小镇渡口,
杨柳依依。河水泛着金色的波光,将少年清瘦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背着简单的行囊,
青布长衫洗得微微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我躲在河岸边那棵歪脖子老柳树后,
手心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汗津津的。“阿瑶?”他转过身,
清朗的眉眼间带着离别的轻愁和远行的踌躇满志,目光温和地搜寻着,“躲什么?
出来送送我,都不肯露个正脸?”我咬着唇,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最终还是低着头,
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挪了出来,一步一步蹭到他面前。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飞快地伸出手,
将那个攥得滚烫、几乎被汗水濡湿的小小布包塞进他手里。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掌心,
像被火燎了一下,猛地缩回。“给…给你的。”声音细若蚊蚋,脸颊烫得厉害。
少年萧逸尘微微一怔,
低头看着掌心里那个用最普通的青布缝制的、针脚甚至有些歪扭的小小香囊。香囊鼓鼓囊囊,
散发着一股极其熟悉、令人安心的清甜气息——是晒干的桃花瓣,
掺了一点点晒干的橘子皮碎屑。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香囊一角,那里用红色的丝线,
笨拙地绣着两朵并蒂的桃花。一朵饱满些,另一朵则小了一圈,针脚歪歪扭扭,
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小人儿。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低垂的发顶,
那清朗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漾开,比河面的波光还要温柔。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将那带着体温的香囊紧紧握在了掌心,指节微微泛白。
再开口时,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暖意:“……多谢你,阿瑶。
我会……好好收着。”那声音,那眼神,那掌心的温度,
那桃花瓣的甜香……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可眼前……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
瞬间将那点带着暖意的回忆击得粉碎。
下颌上属于成年萧逸尘的、带着薄茧的手指依旧冰冷地施加着掌控的力道。
我猛地从回忆中抽离,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灭顶的难堪瞬间攫住了心脏,
比方才纯粹的恐惧更加尖锐。那香囊……那个笨拙的、藏着少女所有心事的香囊……视线,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越过他玄色官袍冷硬的线条,
落在他腰间——没有。没有记忆中那抹柔软的青色。那里,只悬着一枚令牌。黄金为底,
精工雕琢,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尊贵的灿然光泽。令牌中央,
一条鳞爪飞扬的金龙盘绕着一尾肥硕的鲤鱼,龙睛以细小的红宝石镶嵌,
冰冷地俯瞰着周遭的一切——御赐金鱼袋。一品重臣的身份象征。那点微弱的光泽,
此刻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进眼底。心口那点灼痛骤然加剧,蔓延开一片冰冷的麻木。
十年的时光,小镇的桃花流水,少年珍而重之的诺言,
少女笨拙羞涩的心意……在这个冰冷的金鱼袋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微不足道,
脆弱得像阳光下转瞬即逝的泡沫。原来……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我死死咬住下唇,
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泪意和喉头的哽咽压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不能哭,苏瑶,至少不能在他面前。“呵。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极冷,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像冰棱碎裂的脆响,
狠狠刮过耳膜。“看来,是想起来了?”他捏着我下颌的手指微微用力,
迫使我不得不再次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滚着沉沉暗流的眼睛。
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我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了痛楚的脸上逡巡,
似乎要将我最后一点伪装也彻底剥开。“也好。”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清晰而冰冷,
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残忍,“省得本官再多费口舌。”他缓缓直起身,
那迫人的阴影随之拉开了一点距离,可带来的压力却丝毫未减。捏着我下颌的手指终于松开,
冰冷的触感残留不去。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如同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已蒙尘的旧物。
玄色的袍袖拂过,带起一阵微冷的松香风。“收拾一下。”命令的口吻,毫无转圜余地,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明日,会有人来接你。”“去、去哪?”我猛地抬头,
声音嘶哑得厉害,残留的恐惧和那灭顶的失落感交织在一起,让声音都在发颤。
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转过身,玄色的背影对着我,宽阔而冷硬,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峦。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住,侧脸在昏暗光线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本官府上。”他微微侧首,
眼角的余光扫过来,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缺个伺候笔墨的。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一步踏出门槛。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隔绝了他玄色的身影,也隔绝了门外那沉沉的夜色和无形的威压。狭小的陋室里,
只剩下我一个人。冰冷的空气重新包裹上来,带着尘埃和霉味。
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依旧在不安地跳动,将墙上我孤零零的影子拉扯得更加单薄扭曲。
我依旧维持着蜷缩在墙角的姿势,浑身冰冷僵硬,如同刚从冰窟里捞出来。
只有下颌残留的痛感,和腰间那枚金鱼袋冰冷的反光,在脑海中反复灼烧。
伺候笔墨……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一个可以随意摆布、召之即来的旧物?
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那点疼痛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心头翻涌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
是故人陌路的刺痛,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被无形枷锁锁住的绝望。门外,死寂的夜色深处,
隐约传来一声骏马的响鼻。紧接着,是整齐划一的、沉重得令人心头发闷的脚步声,
如同来时一般,带着绝对的威势,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京城的寒夜深处。仪仗走了。
他走了。可这间冰冷的陋室,却仿佛被彻底抽空了最后一丝生气,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寒冷和死寂。我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抚上脸颊。那里,
不知何时,早已一片冰凉湿滑。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无声无息,砸在冰冷的地面尘土里,
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马车在沉重的朱漆大门前停下时,天色已近黄昏。
没有想象中的喧闹迎接,只有几个穿着深青色短打、面无表情的仆役垂手肃立。
为首一个年约四十、面容刻板严肃的管事上前一步,声音平板无波:“苏姑娘,请随老奴来。
大人已吩咐,将听雨轩收拾出来供姑娘暂住。”“听雨轩”三个字落入耳中,
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风雅,却只让我觉得讽刺。这哪里是暂住?分明是宣判。
我抱着那个寒酸的小包袱,被两个身形健硕的仆妇几乎是半“搀扶”半挟持着,
穿过层层叠叠的抄手游廊。沿途所见,亭台楼阁,飞檐斗拱,奇石嶙峋,流水潺潺,
处处彰显着主人煊赫的权势与惊人的富贵。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檀香气息,冰冷而疏离,
将小镇上那带着烟火气的暖风彻底隔绝。听雨轩位于府邸深处,相对僻静。院子不大,
却布置得极为精巧雅致,几竿翠竹掩映着雕花窗棂,檐角下悬着铜铃,风过时发出细碎清响。
房内更是陈设奢华,紫檀木的桌椅,云锦的帐幔,博古架上摆放着价值不菲的瓷器玉器,
暖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将深秋的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姑娘先歇息,
晚膳自会有人送来。大人吩咐了,姑娘初来乍到,不必拘礼,但也……”管事垂着眼,
语气依旧平板,却在“但也”二字上微微一顿,抬起眼皮,
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身上那件半旧的夹袄,“莫要失了体统。府中规矩大,姑娘需得谨记。
”那目光如芒在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体统?
我低头看着自己与这华屋格格不入的穿着,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瞬间涌了上来。我算什么?
一个被强行掳来的、需要“调教”才能勉强登堂入室的玩意儿?“我要见萧逸尘。
”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指尖已深深掐入掌心。管事脸上毫无波澜,
只微微躬身:“大人政务繁忙,待得空了,自会召见姑娘。姑娘安心住下便是。”说完,
不再给我任何开口的机会,带着仆妇转身退了出去,还顺手掩上了房门。“咔哒”一声轻响,
如同落锁。我站在屋子中央,环顾着这金碧辉煌的囚笼。暖意融融,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桌上摆放着精致的点心和温热的茶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我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巨大的不真实感和沉重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一层层漫上来,将我淹没。接下来的日子,
是在一种诡异而窒息的平静中度过的。我被彻底“供养”了起来。一日三餐,
皆是珍馐美味;四季衣物,绫罗绸缎流水般送来,尺寸分毫不差;起居坐卧,
皆有沉默寡言的侍女伺候。除了那个刻板的管事每日会例行公事般来询问“姑娘可有吩咐”,
再无旁人打扰。我被允许在听雨轩附近的小花园走动,但每次出门,总感觉暗处有视线跟随,
仿佛无形的牢笼,随着我的脚步移动。萧逸尘始终没有出现。府中下人对我恭敬却疏离,
眼神里带着探究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畏惧。他们称呼我为“苏姑娘”,
言语行动间恪守着主仆之礼,却又处处提醒着我寄人篱下、身份不明的尴尬。
我像一只被精心豢养在黄金笼中的雀鸟,锦衣玉食,却失去了自由和天空。
每一次听到院外传来脚步声或说话声,心都会猛地揪紧,
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沉寂带来的失望与惶恐里。他把我弄到这里来,
就是为了这样无声无息地囚禁着吗?直到第五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窗棂染成一片暖金色。
我正对着铜镜,任由侍女梳理着刚洗过的长发。镜中的女子面容苍白,
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郁色,即使身着华服,也掩不住那份憔悴与疏离。“笃、笃。
”两下极轻的叩门声响起,不同于上次的冰冷威压,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侍女的手猛地一顿,随即迅速放下玉梳,垂首退至一旁,屏息凝神。我的心跳骤然失序。
门被无声地推开。萧逸尘站在门口。他换下了那身象征权势的玄色官袍,
穿着一件深紫色的家常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低调的银线云纹,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凌厉,
却多了几分居家的深沉与……难以亲近。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
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他目光沉沉地扫过房间,最终落在我身上,如同实质般,
一寸寸地刮过我的脸庞,我的发丝,
我身上那件新制的、质地柔滑却让我浑身不自在的月白色软缎长裙。空气瞬间凝固。
侍女大气不敢出。他迈步进来,步履沉稳,带来一股熟悉的冷冽松香气息,
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他径直走到我身后,停在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这颜色太素。”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稳,
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定。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托盘里摆放的几支珠钗,
拿起一支镶嵌着鸽血红宝石、造型繁复华丽的金簪。那簪子流光溢彩,红得刺眼,
与他此刻身上深沉的紫色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对比。他抬手,
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将那支沉甸甸、价值不菲的金簪,
不容抗拒地、稳稳地簪在了我刚梳好的发髻上。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头皮,
宝石沉甸甸地坠着发丝。镜中的我,苍白的面容被那抹浓烈到近乎血腥的红光映衬着,
显得愈发脆弱而不协调,像一个被强行套上华服的提线木偶。“这才配得上你。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满意的喟叹,
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隼,审视着镜中被他亲手妆点过的“作品”。
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他把我当成什么?
一件可以随意装扮、供他赏玩的私有物品吗?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梳妆凳,
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头上的金簪也随着晃动,宝石撞击着发髻,叮当作响。“萧逸尘!
”我转过身,直视着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委屈而微微发颤,“你到底想怎么样?
把我关在这里,就是为了满足你这种……这种掌控欲吗?”他微微挑眉,
似乎对我的反抗略感意外,随即眸色转深,那深潭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他没有动怒,
反而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绝对的压迫感将我笼罩。“掌控欲?”他低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