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修尘如镜天光微凉,初秋的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在修复室内打了个卷,
撩不动桌案上纤尘不重的古画,只带起些微旧纸特有的、略带陈腐的凉意。周还微垂着头,
指间持着牛角小刀,刀尖凝着一点极细的光,游走在几片刚接驳好的薄脆绢纸接缝处。
四周静得只剩下空调微弱的气流声,他自己悠长的呼吸,
以及那锋刃与千年丝缕摩擦时几乎难以捕捉的细响。这是他日复一日的道场。
女弟子李蝉屏息立在一旁。她是新分派来的助手,手脚还带着学生气的僵硬。
目光紧紧追随师傅的手指,生怕漏看一丝一毫。那指端的平稳与精微,像一种无声的魔法。
“再松些力道……”周还声线低沉,眼波未动半分,
只对着案上《溪山雪霁图》一小片待修复的山石局部说话,“你腕子绷得像上满的弓弦。
这古画经不得,不是战场上杀敌。”李蝉立刻像被针扎了般松了手臂,腕骨悬着。
片刻前她还在为贴上一片指甲盖大的剥落处心浮气躁,手指黏着浆糊与纸屑,
僵硬得如同一截枯木。可师傅那双久浸旧物色泽与尘埃的手,
落在纸绢之上时却轻盈得如同停驻的蝴蝶,每一次起落都自有分寸,
带着数十年时间沉淀的韵律。她不明白这静穆的力量从何而来,是刻意压制出来的吗?
像庙里的僧人那般?午后的光线缓慢爬移,修复室内越发幽寂。
桌上摊着的书卷残片色泽枯暗,如凝固的旧血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陈纸气息,
浆糊的微酸、虫蛀的空洞气味,以及来自时光深处无法分辨的沉闷尘埃,
交织成一堵无形的墙。李蝉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血管里血液奔流的鼓动声,
一丝烦躁夹杂着一丝急于获得认可的焦渴,在寂静中悄悄滋长。“坐不住就走一走,
”周还没抬头,刀尖剔出一缕朽烂的丝,“定不下心,眼里的活儿就糙了。这画上的山河,
也担不起你那颗悬在半天云里的心。”李蝉有些赧然,却也困惑。她试着模仿师傅,
刻意放轻呼吸,压下心思。然而静坐片刻,心下的焦躁似乎更盛一层,反而更加清晰,
更加不可抑制。她不明白这种表面的寂静为何离她如此遥远。那尊静默的身影背后,
又沉潜着怎样支撑这力量的本源?风歇了。空气粘滞如同凝固的浆糊。
李蝉的目光被桌上角落一方巨大的青铜器牢牢黏住。
那是刚从西北一个浸透了泥水的地下工事深处起出的方鉴,汉代盛水的器物,
外面裹满了黏连千年的厚泥,器壁上糊满硬结的土层,粗粝狰狞。
边缘能勉强辨认出繁复的蟠螭纹饰,早已蒙蔽得面目模糊。它沉默地卧在案角,
仿佛凝结着一整个废弃王朝的沉寂与凶险。它所经历的朝代更迭、烽烟战火,
全被这污物裹住,一丝也窥探不到。“师傅,这器…要怎么着手?
”她看着那些被泥层覆盖的凶悍缠斗蟠螭图样,心头莫名地紧了一下。周还终于缓缓抬起头,
视线第一次完全离开那幅珍贵的绢本山水。他望向方鉴,
眼神如同透过层层时光窥见深渊——既不惊奇,也显不出丝毫畏惧,那平静甚至接近麻木,
却沉淀着一种非比寻常的重量。“怕它?”他嘴角牵起一丝近乎无痕的弧度,
“一件器物而已。过去那些举着它、看着它的人,骨头怕都烂成泥了。它只是个器物。
”他声音很稳,“它自己待在这世上,比我们所有人,都更久得多。”李蝉心头一动。
她从未将一件冰冷的器物视作“比自己更长久”的存在。周还微微停顿,
目光如同穿过蒙尘的青铜,望向某个虚无的时间点:“所恃者无非此刻。
”这声低语似沉入水中的石子,再无更多回音。李蝉默然咀嚼着这五个字。
时光沉在修复室的空气里,又浓又重。翌日,周还开始清理那尊沉重的汉鉴。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碱水味、醋酸挥发出的刺激气息。他动作沉稳有序,
用小刷蘸取特别配制的溶剂,一遍遍敷在干结的泥壳上,再用竹刀或角质刮片,
依循着那些锈蚀边缘下隐约的蟠螭纹样,
无比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附着了漫长岁月的外壳撬离。这不是挖掘,
是剥离时光附着物的精确手术。汗珠缓慢地从他鬓角渗出,沿着清瘦的侧脸滑落,
砸在冰冷的铜面上,留下微小的暗点,又迅速隐没在古铜绿与层层暗沉锈迹里。
李蝉静立一旁,努力想跟上节奏。
可当师傅要求她将一小片边缘锈蚀严重的局部单独用超声波微型振荡器加以清洁整理时,
那尖锐而节奏急促的机械高频振荡声瞬间钻入她的耳膜,直抵颅腔。她猝不及防,一个激灵,
捏着的竹镊尖端猛地在那片脆弱的螭吻边缘划过——一声极细微的脆响。
那点细小的铜绿从蟠螭的一只尖角上彻底崩落下来!一丝不挂地暴露出底下惨淡的灰败本体。
李蝉脸色瞬间煞白,血液仿佛凝固了。周还几乎是同时抬起了手,并未斥责。
他的目光从李蝉惨白的脸,落到那点缺失的缺口上,
再落到方鉴上那些因年代久远而显现的深坑及锈孔处。那眼神中只有一片近乎澄澈的清明,
一丝本能的惋惜也未曾涌现,如同在打量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器物。“旧伤罢了。
”他声线平稳无波,“补上便是。莫让它伤了你手上的活儿。”李蝉呼吸急促,
心头像压着那整块沉甸甸的青铜,喘不过气。她无法理解这彻底的平静。那缺失的一角,
难道仅仅是青铜的一部分?它所承载的不是千百年的时光?为何在师傅眼中,它轻如鸿毛?
几日后,轮到《溪山雪霁图》进入最后修复的关键一步——揭命纸。
这层用以加固画心的薄纸托在纸绢之下,历经数百年光阴,早已与画心紧密粘连,
部分区域甚至已朽烂成渣。揭除它需要近乎神技的耐心与定力。周还洗净双手,
干燥的温度如同暖过的玉。修复室门窗紧闭,灯光明亮而稳定。
空气澄净得没有一粒尘埃能被察觉到。气氛凝如结冰。李蝉感觉自己连呼吸都成了一种负担。
周还开始工作。他用喷壶将纯净水以最细致的雾状喷向命纸,待其纤维微微浸润松软,
再用极尖细的弯头竹镊,一点一点,近乎盲探般探入画心与命纸之间那微不可察的间隙。
每一次挑起几根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纤维丝。那是穿越纸张坟场的微型掘进工作,
每一步都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游走。时间失去了意义,仿佛被胶质粘在这方斗室里。水雾氤氲,
空气中唯有镊子挑起纤维时发出的细微“簌簌”声,如同深秋枯叶被踏碎。
李蝉觉得自己几乎快要和室内凝然的空气融为一体了,全身只剩下紧张的听觉。突然!
一声沉闷的碎裂声打破凝滞的空气!
一物裹挟着室外呼啸的风猛然破窗而入——原来是一只迷路的鸟被气流裹撞,
重重冲撞在玻璃上,撞碎外层玻璃的同时自己也毙命当场!
碎片如同利刃般裹挟着浑浊的气流四处迸溅!李蝉惊骇得心脏骤停,
下意识地缩颈闭眼就要躲闪。那一瞬间,她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案前的周还!
几乎在玻璃炸响的同时,他原本专注于画心的身体纹丝未动,
却有着一个最快速、最本能的应对!不是躲避迸射的碎片,而是——只听见“刺啦”一声,
他几乎在听见异响的第一个微秒内就做出了反应——手在案上一掠而过!
他双臂骤然向上一翻,
目眩的速度猛地将桌上那幅正被小心操作的《溪山雪霁图》用事先备在旁边的无酸卡纸罩住,
并迅速合拢边缘!他整个上半身便顺势弓身一压,如同伞盖、又如同坚厚的城墙,
严密护在了古画上方!整个过程快过思维!下一秒,
数片尖锐的玻璃碎片带着风声深深扎入他合拢护画的手臂后侧的椅背靠背里!
细小的鸟血斑点与浑浊的灰尘溅上他弓起的后背!室内死寂。
只有破碎窗户洞口灌入的呼呼风声,以及玻璃渣落地的细碎声响。
周还纹丝不动地保持着那护画的弓身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塑。
鲜血从他手臂一侧被碎片划破的伤口处缓缓洇出,浸透了他手臂附近的卡纸边缘,
渗出一点微小的红痕。他维持了这个姿势足足十数秒。直至风渐平,
空气中的激荡尘埃缓缓沉降下来。他方始慢慢直起身。动作谨慎得如同从一块冰面撤回脚步。
他揭开覆在古画上的卡纸罩——这幅传世名作,在剧烈的混乱与可能的致命冲击中,
安然无恙。李蝉僵在当场,大脑一片空白。她看着师傅缓慢地低头检视手臂伤口,
眉头只是习惯性地轻蹙,随即利落地抽出几张无酸吸附棉迅速压住伤处。
那神态与其说在忍受疼痛,不如说是在处理案上画作时发现了一处需要清理的小污渍,
平淡得甚至可以说漠然。接着他毫不停留地重新俯身于案头,指尖拈起一支新削好的竹签,
精准地探向下一处待揭的命纸细微缝隙中。
仿佛刚才那千钧一发的护画举动和臂上的痛楚不过是一场幻觉。
那笼罩着画作的躯体屏障消失了,却又像是化作无形的气息,
更牢固地守护在那一方脆弱的时间之纸的每一毫厘上。窗外的风,碎玻璃渣的寒光,
臂上伤口的刺痛,一切喧嚣和痛感,在这片小小的古绢面前,似乎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李蝉怔怔地看着那幅重新暴露在光线下、完好无损的古画,
又看向师傅手臂上被他随手简单压上棉片止血的伤口处,
那里已有血在洁白的吸附棉上印出深红的印痕。
修复室内的空气似乎被那只迷途而死的鸟撞破了一个口子,
灌入的冷风带着秋雨将至的潮湿铁锈味,卷起地上细碎的玻璃屑和几片凌乱的羽毛。
混乱的气息尚未平息。“师…师傅,您的手……”李蝉喉咙干涩地挤出声音,
手指神经质地想伸过去帮忙,又被那股无形的沉静场挡了回来。周还却摆了摆手,
示意她不必过来。他连视线都未曾真正离开过画心,只是在确认卡纸没有移位、古画安全后,
才像是处理一项极其平常的工作环节那样,
极其顺手地从旁边无菌箱中取出一片更厚的吸附棉,利索地换掉手臂上那片被血浸透的,
熟练地用弹性绷带在伤口上方加压缠绕两圈固定。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慌乱与迟滞。
那份专注仍在画心边缘那一方寸之间徘徊,
似乎臂上的创伤只是这片空间里一件需要被规整的杂物。李蝉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
却觉得任何话语在师傅此时沉默如山的气度下都轻飘飘的,全无分量。
所有教科书上的方法、无数自我催眠的安静法则,那些刻意关闭感官的“修静”,
在此刻周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那沉静不是远离喧嚣,
恰是在碎裂的玻璃风暴和血肉之痛呼啸席卷而来的瞬间,
依旧将心神聚焦在需要被守护的那方寸微毫之上。静,原来不是死水无波,而是万马奔腾中,
稳稳托住掌中那一盏琉璃灯。深夜,修复中心只余零星光点。
周还独自一人留在宽阔空旷的善本古籍修复室。他的手臂裹了厚实的药用绷带,固定于胸前,
动作因此有些受制,却并未停下手里的工作。他戴着特制的倍率放大镜,在强光台灯下,
从一匣被虫蛀火烧蚀得七零八碎的明代残卷书页里分拣出的几百枚比指甲盖还小的薄纸碎片。
微光勾勒出他清癯的脸颊,镜片后专注的眼神,
以及那双悬在碎片上方、稳定得不带一丝战栗的手。灯光将他佝偻的背影拉得巨大而沉默,
投在空旷墙壁上。李蝉抱着一卷新送来的需编目的残经走进修复室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情景。
师傅的身影在光下显得分外孤独,又有着一股难以撼动的恒定力量。
“师傅……”她轻轻放下经卷,不敢惊扰他,
却在目光触及灯光下那繁复如星辰的微小残片阵列时,心头猛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攥紧。
那光下的数百粒散落的微小碎片,
在柔光下竟显出一种奇异的美感——每一片都带着破损的边缘,有些被蛀孔穿通,
有些边缘焦灼卷曲……如同浩瀚宇宙中无数颗破碎的星辰,静默地悬浮着,映照着灯的光芒,
又折射着各自的伤痕。它们就是过去,是时间暴虐的印记。
它们也暗示着可能的、尚未被点亮的未来拼图。但此时此刻,在李蝉眼中,
它们既不是亟待掩埋的残骸,也不是通往复原终点前沉重的阻碍。它们就在那里,
在这一束灯光、一方案台、一双沉静眸子的注视下,仅仅是——存在着。
被一盏灯光的澄澈目光所抚过。那一刻,她竟看到了其中蕴含的深沉而平静的庄严。
原来所谓的修补之道,从来不在刻意抹去这些痕迹,而只是以纯粹无染的目光为灯,
照见它们本自完满的形状。周还放下手中那枚刚精确放置好的残片,缓缓抬头望向李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