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头盔上砰砰响。电动车快没电了。仪表盘的红灯刺得我眼睛疼。
离送餐截止时间还剩七分钟。地址是城南那破旧筒子楼。导航显示还有三公里。拧紧油门。
车子发出濒死的呜咽。速度慢得像蜗牛爬。雨水糊满挡风罩。抹一把。前面红灯刺眼。
猛捏刹车。轮胎打滑。连人带车摔进泥水坑。保温箱甩出去。盖子开了。汤汁流了一地。
黄焖鸡米饭泡在脏水里。完了。这单超时加餐损。今天白干。手机催命似的响。客户电话。
“喂？”我嗓子发哑。“我的饭呢？”男人声音很冷。“对不起对不起！摔车了！我赔您钱！
”我撑着地想爬起来。膝盖剧痛。“哪条路？”“建设路口……”“等着。”电话挂了。
雨更大了。我瘫在泥水里。保温箱像条死鱼翻着肚皮。真冷。膝盖疼得钻心。
雨幕里冲过来一把黑伞。伞沿抬高。露出张极好看的脸。眼尾有颗小痣。
黑衬衫袖子卷到手肘。手臂线条利落。他蹲下来。伞全遮在我头顶。“能动吗？”我愣住。
沈确？筒子楼里那个穷画画的邻居？他皱眉看我泡在泥水里的腿。“骨头疼？”我摇头。
“应该……没断。”他伸手。“起来。”握住他手腕。冰凉。他一把将我拽起来。
我单脚跳着。“车……”“扔这儿。”他扫一眼报废的电动车。
“你的饭……”我指指保温箱。他看都不看。“不要了。”“不行！我赔你钱！”“闭嘴。
”他语气不耐烦。手臂穿过我膝弯。打横抱起。“哎！”我吓一跳。“搂脖子。”他命令。
雨点砸在他背上。黑衬衫瞬间湿透。我僵着手臂。不敢碰他。“快点。”他催。
小心环住他脖颈。他抱着我走进雨里。筒子楼没电梯。他在四楼。老旧木门吱呀打开。
屋子很小。一张床。一个画架。满地颜料罐。唯一干净的只有画板。他把我放床上。
床板硬得硌人。“裤子脱了。”他转身翻抽屉。我愣住。“啊？”“看伤。
”他翻出碘伏棉签。“我自己……”“你够得着？”他拿着药过来。蹲在床边。
盯着我糊满泥的牛仔裤。我耳根发烫。慢吞吞解扣子。膝盖肿成馒头。青紫带血丝。
他棉签沾了碘伏。“忍着点。”冰凉液体碰到伤口。我抽气。“疼？
”“还行……”他动作放轻。涂完药。他起身。“坐着。”进了小厨房。水流声响起。
我打量这屋子。真穷啊。墙皮剥落。唯一的电器是床头小风扇。画架上蒙着布。
颜料都是最便宜的牌子。他端着杯热水出来。塞我手里。“谢谢……”我捧着杯子暖手。
“手机。”他伸手。“干嘛？”“转账。”“不用赔……”“饭钱。”他打断我，
“十五块八。”我噎住。乖乖解锁手机。他扫我收款码。滴一声。“好了。
”他手机扔回床上。老款智能机。屏幕裂了道缝。外面雨更大了。砸得铁皮屋顶噼啪响。
“雨停再走。”他说。“哦。”他坐到画架前。掀开蒙布。画上是只淋雨的流浪猫。绿眼睛。
孤零零的。“你画的？”我问。“嗯。”“真好。”我真心实意。他笔尖顿了顿。“哪里好？
”“像活的。”我指着猫眼睛，“它在骂人。”他忽然笑了。很短一声。“它是在骂人。
”他换了支细笔。勾猫炸起的毛。屋里只有铅笔沙沙声。我捧着热水。膝盖火辣辣地疼。
但心里莫名安静。雨声成了背景音。第二天。我瘸着腿去站点赔钱。站长叼着烟骂骂咧咧。
“电动车要扣工资！”“餐损算你的！”“超时投诉罚款两百！”我攥着裤缝。
“能……分期扣吗？”“月底结清！不然滚蛋！”他摔上门。我蹲在马路牙子上。手机震动。
房东发来消息。下季度房租该交了三天内付清我盯着屏幕。数字模糊成一片。
头顶罩下阴影。沈确拎着塑料袋。“哭什么？”我抹把脸。“没哭。”他递来瓶冰可乐。
“给。”易拉罐沁着水珠。“我不喝……”“拿着。”他塞我手里。冰凉激得我一哆嗦。
他在旁边坐下。长腿支着。“被开除了？”“快了。”“哦。”他拧开自己那瓶。
汽水滋滋响。“你靠画画能活？”我忍不住问。他喝一口。喉结滚动。“饿不死。
”“一幅画卖多少钱？”“看心情。”“最贵卖过多少？”他想了想。“五百。”我叹气。
比送外卖还惨。“你呢？”他忽然问。“什么？”“梦想。”我愣住。
可乐罐上的水珠流进手心。“我啊……”“想开家小店。”“卖热汤面。”“冬天加卤蛋。
”“夏天送冰绿豆汤。”“开在小学旁边。”“孩子们放学挤进来。”“吵吵闹闹的。
”“煮面的锅咕嘟嘟冒泡。”“水汽糊满玻璃窗。”他安静听着。阳光晒着他后颈。
细小的绒毛泛金。“挺好。”他说。“你呢？”我问，“画画拿大奖？”他嗤笑一声。“累。
”“那你想干嘛？”“躺着。”“躺多久？”“一辈子。”我噗嗤笑了。“那得有人养你。
”他忽然转头看我。眼尾小痣被阳光照着。“你养吗？”我心跳漏了一拍。
可乐罐捏得咔咔响。“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他转回头。“哦。”声音听不出情绪。
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走了。”“去哪？”“睡觉。”他背影消失在筒子楼门口。
真去躺着了。我撑着膝盖站起来。膝盖还是疼。但心里那点郁气散了。
去二手市场淘了辆破自行车。后座绑上保温箱。继续送外卖。每天经过筒子楼。
总忍不住抬头看四楼窗户。挂着洗旧的蓝窗帘。偶尔沈确会出现在窗口。叼着烟。
看我狼狈地蹬车。有次爆胎。我推着车在路边发愁。他下楼。扔给我一根冰棍。“吃完再修。
”他蹲下拆轮胎。手指沾满车油。“你会修车？”我咬着冰棍。“以前干过。”他动作熟练。
补胎胶抹得均匀。“干过多少活？”他想了想。“修车。”“搬砖。”“后厨打杂。
”“酒吧调酒。”“发传单。”冰棍在嘴里化开。甜得发腻。“怎么不干了？”“累。
”他拧紧螺丝。“现在画画不累？”“躺着画。”他拍掉手上灰。“试试。”我骑上车。
稳稳当当。“谢啦！”我掏钱包，“多少钱？”他皱眉。“不用。”“那请你吃饭？”“行。
”他答应得干脆。我愣了下。“现在？”“嗯。”他指街角面馆。“就那家。
”最便宜的阳春面。八块钱一碗。老板娘端面上来。葱花飘在清汤上。他掰开一次性筷子。
递给我一双。“你梦想的面馆就这样？”“比这大。”我搅着面条，“放六张桌子。
”“墙上贴满便利贴。”“学生写作业。”“情侣吵架。”“老头老太唠家常。
”他低头吃面。额发垂下来。“名字想好了？”“嗯。”“叫什么？”“躺平面馆。
”他筷子顿住。抬眼。“什么？”“躺平面馆。”我重复，“挂个招牌——本店鼓励躺平。
”他忽然笑了。肩膀抖得厉害。“笑什么？”“招牌再加一句。”他眼里有光，
“老板带头躺平。”我也笑起来。“行啊。”“你当老板。”他喝了口汤，“我当吉祥物。
”“吉祥物干嘛的？”“躺着收钱。”热气扑在脸上。面汤暖到胃里。之后总一起吃面。
我送完最后一单。他刚好画完一幅画。在面馆碰头。他总点最便宜的阳春面。加面不加蛋。
我偷偷给他碗里埋个卤蛋。他筷子戳到。抬头看我。“干嘛？”“长身体。”我埋头喝汤。
他夹起蛋。咬一口。蛋黄流出来。“喂。”他用筷子敲我碗边。“嗯？”“店开张了。
”“聘我当吉祥物。”“月薪多少？”我认真思考。“管饭。”“行。”他答得痛快。
“这么随便？”“懒得找别的活。”他喝光最后一口汤。我们成了饭搭子。偶尔也看电影。
露天广场的免费老电影。蚊子嗡嗡叫。他带瓶花露水。洒在我脚踝。冰得我一哆嗦。
“谋杀啊？”“驱蚊。”他拧紧瓶盖。板凳太硬。看到一半我就坐不住。他肩膀靠过来。
“借你。”我僵着脖子。不敢动。银幕上放《甜蜜蜜》。张曼玉坐在黎明单车后座。
晚风吹起她头发。“会骑自行车吗？”我小声问。“会。”“以后你骑车载我。”“不载。
”“为什么？”“累。”“躺平代言人还怕累？”他低笑。“载你例外。
”电影的光落在他侧脸。明明灭灭。心跳盖过台词声。散场时人挤人。他忽然抓住我手腕。
“别走丢。”掌心滚烫。我盯着他后脑勺。几根头发翘着。想按下去。没敢。他回头。
“发什么呆？”“没……”他松开手。腕上留着他的温度。“回去了。”“哦。
”我们一前一后走。路灯把影子拉长。挨得很近。像牵着手。月底。房租还是没凑够。
差八百。我蹲在楼道里翻手机。联系人划到底。没处借。楼下小卖部招夜班。我咬咬牙。
去应聘。老板秃顶。打量我几眼。“通宵哦。”“能熬。”“搬货很重。”“搬得动。
”他点头。“今晚试工。”十箱啤酒搬到后厨。腰快断。凌晨三点。眼皮打架。
老板让我看柜台。他上楼睡觉。玻璃门推开。风铃叮当响。沈确走进来。
“你怎么……”“买烟。”他盯着我发青的眼圈。“熬夜伤身。”我扫码收钱。
“你在这就不伤？”“缺钱。”我老实说。他沉默片刻。“差多少？”“房租八百。
”他掏钱包。抽出几张红票。“拿着。”“不要。”我推开。“借你的。”“还不起。
”“慢慢还。”他塞我手里。“为什么帮我？”他拆开烟盒。弹出一根叼着。
“怕吉祥物老板流落街头。”我捏着钱。鼻子发酸。“谢谢。”“走了。”他推门出去。
背影融进夜色。第二天下午。我补完觉去敲他门。没人应。房东大妈探头。“找小沈？
”“嗯。”“搬走啦！”我愣住。“搬哪？”“不知道。”大妈撇嘴，“早上退的房。
”心往下沉。打他电话。关机。画架还在屋里。蒙着布。掀开。画的是我。骑那辆破自行车。
头发被风吹乱。笑得见牙不见眼。背面一行铅笔字。
债主跑了钱不用还面馆开张记得留碗阳春面我捏着画纸。站了很久。
日子回到从前。一个人送外卖。一个人吃面。自行车后座空荡荡。露天电影再没去过。
小卖部夜班辞了。房租凑够那天。我买了碗阳春面。加两个卤蛋。吃到一半。眼泪掉进汤里。
咸的。手机突然狂震。陌生号码。“喂？”“许眠？”女声很急，“沈确出事了！
”“你是谁？”“他姐！沈凝！”“他怎么了？”“车祸！在人民医院！”我扔下筷子。
冲出门。出租车闯了两个红灯。冲进病房。沈确头上缠绷带。胳膊打石膏。脸上有擦伤。
闭着眼。床边坐着个女人。妆容精致。眉眼和沈确很像。“你就是许眠？”她打量我。
“他怎么样？”“脑震荡，骨折。”她揉眉心，“司机酒驾。”我走到床边。他睫毛颤了颤。
睁开眼。看见我。愣了下。“你怎么……”“闭嘴。”我喉咙发紧，“疼不疼？”“还行。
”他声音沙哑。他姐站起来。“我去买水。”病房只剩我们。消毒水味刺鼻。“手机丢了。
”他解释，“新号没存你电话。”“画呢？”我问。“什么画？”“筒子楼那幅。”“扔了。
”“我捡回来了。”“哦。”沉默。点滴管里药水往下坠。“钱还你。”我掏出信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