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断尾龙降康熙二十三年的山东,旱得邪乎。文登县李家村外的母猪河,
瘦得只剩一弯银链似的水,河底的石头龇着牙,像饿了半年的狼。日头把地皮烤得裂成八瓣,
缝里能塞进孩童的拳头,踩上去“嘎吱”响,像是土地在哭。郭秀莲捂着七个月大的肚子,
挪到河湾最洼处。她嘴唇裂得出血,每走一步都要扶着腰喘半天。村里的井早就干了,
能喝的水都在地主家的地窖里锁着,要不是她怀着孕,连这河湾的泥水都轮不上喝。
指尖刚触到最后一捧浑水,突然被什么东西烫了下。不是日头晒的那种热,是活物的温度,
像条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小火蛇,顺着她的胳膊就往心口钻。郭秀莲吓了一跳,猛地抽手,
却见那团水纹里晃出个模糊的影子,像条小龙,正对着她的肚子摆尾巴。“秀莲!作死呢!
”李福生扛着锄头从坡上冲下来,粗布褂子后背的汗碱结得像层硬壳。他看见媳妇蹲在河湾,
眼睛都红了:“地主家的狗腿子刚来过,说再偷水就把你肚子里的孽种扒出来喂狗!
”郭秀莲没理他,手又伸进水里,这次看得真切——那小龙影钻回她掌心,
化成个暖乎乎的疙瘩。她摸着肚子笑了,眼里有了点活气:“福生,这娃不一样,
肚里总打雷,刚才还跟我打招呼呢。”“打个屁的招呼!”李福生把锄头往地上一杵,
“全村人快饿死了,你还在这说胡话!”可他不知道,从这天起,
郭秀莲的肚子真就不一样了。夜里能听见“轰隆隆”的响,
像闷雷滚过炕头;她喝下去的泥水,
第二天准能在炕席上渗出水珠;有回地主家的恶狗扑过来,离着三尺远突然哀鸣着打滚,
肚皮上多了道没破皮的红痕,像被龙尾扫过。村里的神婆拄着拐杖来看过,眯着眼摸了半天,
突然跪下来磕头:“龙母!是龙母降世啊!”这话传到地主耳朵里,当天就带了家丁来。
“龙子?我看是灾星!”地主踹开李家的破门,“大旱之年降妖物,想让全村死绝吗?
”他指着郭秀莲的肚子,“生下来要是个怪物,我就把你们全家扔去填河!
”李福生把媳妇护在身后,手里攥着镰刀,指节都白了。那晚他没睡觉,蹲在门槛上抽烟,
烟锅子“吧嗒”响,火星子映着他满是褶子的脸——一半是怕,一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盼。
临盆那晚,怪事更多了。明明是七月,院里的桃树突然开了花,粉嘟嘟的花瓣飘进窗,
落在郭秀莲脸上。接生婆刚把剪刀在油灯上燎热,屋里“嗷”地炸响一声,不是娃娃哭,
是开春炸冰的脆响,震得房梁上的土都掉下来。李福生扒着门框瞅,
魂差点飞了——郭秀莲腿间卧着个黑小子,脑袋是人脸,眉眼周正,可后背覆着乌金鳞,
在油灯下闪得人睁不开眼,屁股后还拖条半尺长的龙尾,正一甩一甩地拍着炕席。“妖物!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地主的话、村民的窃窃私语、大旱的惨状,全涌了上来。
手里的镰刀像有了自己的主意,“噌”地就劈了过去。郭秀莲疯了似的扑上来,
被他一肘子撞在炕沿,“咚”地磕在柜角,当时就晕了过去。镰刀劈下去的瞬间,
那黑小子突然睁眼。不是婴儿的懵懂,是双金瞳,亮得像两团火,正死死盯着李福生,
带着股睥睨的狠劲。“咔嚓!”龙尾断在血泊里,溅起的血珠像火星子,
有一滴直直射进李福生左眼。他疼得嗷嗷叫,捂着眼睛后退,再看时,炕上只剩个血窟窿,
那黑小子没影了,只有炕席上的血迹还在冒热气,顺着炕缝往地下渗。“下雨了!红雨!
”院里突然爆发出喊叫声。李福生捂着流血的眼睛冲到院里,
只见黑红色的雨点砸在干裂的土地上,“滋滋”冒白烟,裂缝里很快积起水洼,
枯萎的玉米苗竟直挺挺地立了起来。郭秀莲醒过来,抱着染血的炕席哭,眼泪混着血水淌,
嘴里直念叨:“俺震儿……俺的震儿……尾巴疼啊……”从那天起,郭秀莲就疯了。
每天抱着个空襁褓坐在河湾,见人就问:“见着俺家震儿没?他尾巴断了,定是疼得厉害。
”有回村里的小孩扔石头砸她,刚抬手就被水里窜出的黑鱼抽了脸,哭着跑了。
李福生的左眼彻底瞎了,阴雨天就流脓水,疼得他直打滚。有回蹲在河湾抽烟,
看见水里有条没尾巴的黑龙,金瞳瞪着他,龙角上挂着片胎鳞,闪得他不敢抬头。
他想伸手去摸,那龙“嗷”地一声沉了底,水面上漂起片乌金鳞,像块烧红的烙铁。
后来文登县的旱情解了,村民们偷偷在河湾盖了个小庙,没敢塑龙像,只摆了块黑石头,
石头上总湿漉漉的,像有人天天用眼泪浇着。第二章 闯关东的龙黑龙顺着母猪河往黄海游,
尾巴根的伤口还在淌血,在水里拖出条红带子。他不敢白天露头,只能藏在芦苇荡里,
等日头落了才敢赶路。夜里的水是凉的,但他总觉得肚子暖——那是娘怀他时的温度。
闻着远处码头飘来的煎饼香,他就知道离人近了。那香味和娘做的一样,掺着点葱花,
面里还揉了玉米面,是文登乡下的味道。有回被渔网缠住,是个山东汉子救了他。
那汉子脸膛黝黑,胳膊上全是腱子肉,解网时骂骂咧咧:“这破网,天天捞些没用的,
能捞着个金元宝不?”可当他看见黑龙鳞甲上沾的麦糠,手突然停了。
“这纹路……”汉子眯着眼摸了摸,“像俺文登老家晒的苞米串子,一格一格的。
”他解开最后一个网扣,往水里扔了个刚啃了两口的煎饼,“要是条龙,
就护着咱闯关东的乡亲,别让咱死在半道上。”黑龙在水里看着那汉子,尾巴根突然不疼了。
他知道自己是谁了——李震。震,雷动九天,娘说他肚里有雷声,就得有这么个响当当的名。
往河北去的路上,他见了太多闯关东的人。有推着独轮车的,车上捆着破被褥,
女人抱着孩子,男人脊梁上还背着个老太太;有挑着担子的,一头是锅碗瓢盆,
一头是半袋干粮,走一步晃三晃;还有些年轻人没力气了,就躺在路边,嘴里嚼着草根,
眼睛望着北边,说:“到了关外就有地了。”他跟着一群移民的船走,船在风口浪尖上打晃,
桅杆“嘎吱”响,眼看就要断了。船上的人哭爹喊娘,
有个老太太念叨:“要是有龙王爷保佑就好了……”李震没多想,扎进水里就用脊背顶船底。
他还没学会控制力气,断尾处的法力又不稳,猛地一掀,竟把船掀得竖了起来!
舱里的人惊叫着往下掉,他赶紧甩尾巴搅起漩涡,硬生生把人卷回船上。“刚才那浪邪门!
”船夫王老爹抹着脸喊,他胡子上还挂着水,“像有条没尾巴的龙!
”穿蓝布衫的后生接话:“俺文登老辈说,断尾黑龙专护山东人!刚才定是他显灵了!
”李震在水下听着,尾巴根突然抽痛,像被李福生的镰刀再劈了一刀。但他没躲,
反而用头顶着船往前游——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离开家的人。进山海关时,
他看见兵丁推搡移民,有个老汉怀里的家乡土掉了,扑上去用手拢,土混着血粘在掌心。
那老汉哭了:“这是文登的土啊,埋着俺爹娘的地方……”李震突然懂了:他断的不是尾巴,
是扎在山东地里的根。但根断了,骨气不能断。他跟着移民的队伍往关外走,有时走水路,
有时沿着陆路的车辙印。见着有人快饿死了,他就往人家筐里扔条鱼;见着有女人难产,
他就在帐篷外绕三圈,保准母子平安;有回遇上狼群,他“嗷”地一声现了半个龙身,
吓得狼群夹着尾巴跑,只留下几撮灰毛。移民们都说遇到了山神,
却不知道是条没尾巴的黑龙在护着他们。有个瞎眼的老太太总说:“我闻着有龙味儿,
是咱山东的龙,带着煎饼香呢。”走到辽河时,他救了个快冻死的小孩。
那小孩怀里揣着个布老虎,是文登乡下给娃辟邪的样式。李震用龙息给他暖身子,小孩醒了,
摸着他的鳞甲笑:“大黑鱼,你真暖和,像俺娘的被窝。”进黑龙江那天,是腊月。
江面上结着薄冰,他破冰而入,江水冰得刺骨,却比黄海暖——岸边窝棚里飘着高粱饽饽香,
和山东的味道混在一起,竟让他想起了娘的炕头。有个船夫在江面上打鱼,
唱着文登的小调:“一更里,月牙儿刚出山,
想起了俺的娘啊泪涟涟……”李震在水里跟着哼,尾巴根的伤口突然不疼了。他知道,
自己找到新家了。第三章 寒江霸主战黑龙江的冬天,江面上冻着三尺厚的冰,冰下却热闹。
李震在江底找了个石洞,洞里有温泉,暖乎乎的,他就在这儿养伤。
断尾处的鳞甲慢慢长出来了,只是总比别处薄,碰一下还会疼。
他常趴在王老爹的船板上晒太阳。王老爹是山东蓬莱人,闯关东来的,
在江上当了三十年船夫,见人就说:“这江里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
”他总给李震扔吃的,有时是块高粱饼,有时是条刚烤好的鱼,说:“大黑鱼,多吃点,
长壮实了好护着咱山东老乡。”李震知道江里还有条白龙,叫敖溟。听老鱼说,
敖溟守这江有五百年了,以前是条好龙,总给岸边的人送鱼送虾。可这十几年不一样了,
有人在江上游伐木,把成片的樟子松砍了,还往江里倒木头渣子;有人炸鱼,
把好好的鱼群炸得稀烂;还有些闯关东的人,为了盖房子,把江滩上的草全拔了,
连白龙的蛋巢都给扒了。“敖溟王爷怒了。”老鱼吐着泡泡,
“他婆娘就是护蛋巢时被木头砸死的,那可是条温柔的白龙女啊……”李震没见过敖溟,
但他能感觉到江里的怨气,像团冰疙瘩,越结越大。王老爹的孙女被拖走那天,
江面上漂着层血沫子。那天李震正趴在船板上晒鳞,突然觉得心口像被冰锥扎了下,
断尾处的旧伤“腾”地疼起来。他抬头一看,只见江面上卷起股白浪,像条白龙,
裹着个穿红棉袄的小丫头往江心去。那是王老爹的孙女,叫丫蛋,
前两天还给他送过花棉袄——那是她娘给她做的,太大了,就先给“大黑鱼”披上挡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