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仁和医院急诊室的白炽灯管发出细微的嗡鸣。苏淮的听诊器刚贴上车祸伤者的胸膛，自动门"唰"地洞开，刺耳的警报声与杂乱的脚步声如潮水般涌入。
"让开！重度吸入性窒息！"
那声音像砂纸擦过金属，沙哑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苏淮还未来得及回头，后背就撞上一个坚实的物体。她踉跄着扶住诊疗车，一沓检验单雪花般散落在地。
"对不起医生！"
苏淮抬头，对上一双被烟灰熏得发红的眼睛。那个高大的男人浑身是汗，橙红色消防服上沾满黑色污渍，怀里抱着一位面色发青的老人。他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灰烬，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三号抢救室！"苏淮迅速指示，同时蹲下去捡散落的病历。她闻到一股混合着焦糊味、汗水和血腥气的复杂气息，让有洁癖的她胃部一阵抽搐。
男人将老人交给医护后，立刻转身帮她拾取纸张。当他伸手时，苏淮注意到他右臂护具下渗出的暗红色血迹已经在绷带上洇开一片。
"你受伤了。"她皱眉，职业病使然。
男人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无所谓地甩甩手："小擦伤，不碍事。"他捡起最后一张CT报告递给她，指腹上的老茧擦过她的指尖，"刚才真的抱歉。"
苏淮接过纸张，没有回应这个道歉。她转身走向车祸伤者，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李护士，给这位..."她顿了顿，甚至没问对方名字，"消防员处理伤口。"
"可是苏医生，王主任说这个脾破裂患者..."
"按我说的做。"苏淮已经戴上新的手套，"伤口接触过燃烧物，需要特殊处理。"
消防员挑了挑浓密的眉毛，右眉尾那道细小的疤痕随之牵动。他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警铃声打断。对讲机里传来模糊的喊叫："林队！开发区厂房复燃！"
"马上到！"他条件反射般按住肩头的对讲机，转身就要跑，又突然折返，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塞给最近的护士："老人家姓周，有轻度痴呆，这是他的医保卡和过敏史..."
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自动门后，只留下一串沾着泥水的脚印和空气中漂浮的烟尘。
苏淮盯着那串脚印看了两秒，强迫症让她想立刻叫保洁来拖地。但监护仪的警报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她迅速投入抢救，将那个莽撞的消防员抛到脑后。
直到两小时后，手术灯熄灭，苏淮才得以脱下沾血的手套。她揉了揉酸痛的颈椎，走向洗手间。走廊长椅上，那个高大的身影正低头查看手机，消防头盔搁在膝上，露出被汗水浸透的短发。听到脚步声，他立刻站起来，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厂房火势的实时画面。
"医生，周大爷怎么样？"
苏淮在离他两米处停下。即使已经过去这么久，他身上的烟味仍然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脱离危险了，在ICU观察。"
"太好了！"他眼睛一亮，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让苏淮有些诧异。他伸出手似乎想握手，又意识到自己手掌脏污，尴尬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我是林焰，开发区消防中队队长。"
"苏淮。"她简短地说，没有伸手的打算，"你的伤口处理了吗？"
林焰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手臂："啊，这个..."绷带歪歪扭扭地缠着，显然是匆忙自理的成果。
苏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怔住了——她没想到自己会触碰这个脏兮兮的陌生人，他则没想到这个冷若冰霜的医生会有如此举动。
"感染了。"苏淮盯着伤口周围发红的皮肤，专业素养战胜了洁癖，"跟我来。"
处置室里，苏淮用镊子夹着碘伏棉球，动作利落地清理伤口。林焰倒吸一口冷气，肌肉瞬间绷紧。
"疼？"她头也不抬地问。
"有点。"他居然老实承认了，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刚才急着归队，随便包了下。"
苏淮瞥见他手机屏幕还亮着，是消防队的群聊，最新消息写着"林队你人呢？不是说马上到？"。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根本没归队。"
林焰的耳尖红了："老人家是我从火场背出来的，我得确认他安全。"他顿了顿，"而且...伤口确实有点疼。"
这句话让苏淮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放轻了。她注意到这道伤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锐物划伤后又经高温灼烧。更令她惊讶的是，在这道新伤旁边，还有几道已经泛白的旧伤疤，排列得如同某种残酷的刻度。
"上次火灾留下的？"她示意那些旧伤。
"上上次。"林焰笑了笑，"这个是三个月前化工厂爆炸，这个是去年商场火灾..."他的手指在伤疤上轻点，像在介绍勋章。
苏淮的手停顿了一下。她见过太多伤痕，但很少有人能如此精确地记得每一处的来历。某种异样的情绪在她胸腔里轻轻撞击，她迅速用专业术语将其掩盖："二度灼伤伴有异物残留，需要清创缝合。"
"不用这么麻烦吧？"林焰试图抽回手臂，"我回去让队医..."
"坐下。"苏淮的声音像冰封的湖面，"除非你想让伤口化脓影响出勤。"
这句话果然奏效。林焰乖乖坐好，看着她娴熟地操作器械。无影灯下，她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鼻尖上有粒几乎不可见的浅褐色小痣。
"医生，你经常值夜班吗？"林焰突然问。
苏淮没有抬头："嗯。"
"难怪脸色这么差。"
镊子"当"地落在托盘里。苏淮抬眼看他，对方却笑得毫无心机："你应该多晒太阳，补充维生素D。"
"管好你自己。"苏淮拿起缝合针，故意在第一针时用了点力。
林焰"嘶"了一声，却还在笑："生气了？我说真的，你们医生都太拼了。上周我来送伤员，看见一个女医生在走廊里边走边吃盒饭，差点撞墙上。"
"那是陈医生，她连续做了三台手术。"苏淮下意识接话，随即意识到自己竟然在闲聊，立刻抿紧了嘴唇。
沉默中，缝合接近尾声。林焰的手机又响了，他看了眼屏幕，表情变得严肃："医生，能快点吗？队里真的需要我。"
苏淮利落地剪断缝线，突然问："你救了多少人？"
"啊？"
"这些伤疤。"她指着他的手臂，"换来了多少人的安全？"
林焰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琥珀色的光泽。他思考了几秒，摇摇头："没数过。火场里谁顾得上记这个。"
苏淮递给他一管药膏："每天换药，别碰水。"顿了顿，又补充道，"至少坚持三天。"
林焰接过药膏，笑容扩大："遵命，苏医生。"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宽阔的阴影，"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消防员？"
苏淮正在摘手套，闻言指了指他的靴子："阻燃材质，鞋底有钢片。"又指了指他的裤袋，"对讲机天线露出来了。"
林焰吹了声口哨："观察力不错啊。"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那个...谢谢。不只是为了伤口。"
苏淮只是点了点头。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长舒一口气，发现自己一直无意识地摩挲着被他碰过的手套。
护士站的李护士探头进来："苏医生，那个帅气的消防员呢？"
"走了。"
"哎呀，他落东西了。"李护士举起一个皮夹，"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苏淮接过皮夹，里面夹着消防员工作证。证件照上的林焰穿着笔挺制服，笑容灿烂得刺眼，与刚才那个疲惫不堪的男人判若两人。照片下方印着血型：O型RH阴性。
罕见的熊猫血。苏淮的心突然沉了一下。她合上皮夹，看见内层插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林焰站在一对老年夫妇中间，背景是某个乡村卫生院。照片边缘有焦痕，像是从火场抢救出来的。
"要给他送过去吗？"李护士问。
苏淮将皮夹放进抽屉："下次他来的时候。"她关上抽屉，却关不掉脑海中那个问题：一个会在火场里抢救陌生人相册的人，为什么对自己的伤口如此漫不经心？
窗外，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急诊室"生命至上"的铜牌上。苏淮望着那道光，隐约感到某种同样明亮而温暖的东西，正试图穿透她筑起多年的冰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