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怪物。”我爸这么说。他们都这么说。只有他夸我：”你真好看。”他的演技很好，
骗过所有人。1、“怎么会是真的？他可是被我耍得团团转！
”“白色的粉涂在脸上跟砌墙一样，像个小丑！”“走走走！去拿饭了！
”……又是那个声音。我只能听见声音，看不见墙壁后面的人。在他们出来之前，
我落荒而逃。但是我可以确定，声音的主人是谁。前些年，我总是反反复复梦到那天的场景。
梦里只有一堵墙，墙后面是嘈杂的声音。其他人说的什么话我早已记不清，
只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在我脑子里。后来，那个场景已经不常来入梦，
就在我以为那些话也散落在时间长河里时，它又惊醒我的夜。凌晨三点，
盯着床边熨烫好的红裙，我睡不着觉。明天，是我的新书签售会。
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模特儿，半路出家，没走上过国际红毯。
我对自己的文笔也有自知之明。现在的书想要畅销，哪里需要太多的文笔和内涵，
只要够猎奇，能满足大众的窥私欲，它就是一本好书。恰好，我有这个天生的资本。
不少人都称呼我为”怪物”。够怪，就能够火。够火，就能熏黑大众的眼。
他们看不见我是个”怪物”，只会夸我好看。第一个夸我好看的是他。
那时候他还没有被火熏黑眼睛。2、 “你真的很有魅力！”“谢谢你的支持。”“明水，
你真的很勇敢！”“谢谢。希望也能带给你勇气。”其实不是的，
我在书里坦言自己是个胆小鬼。有个问题我一直不敢当面问他。“红色的裙子很称你哦！
”他也这么说过。“谢谢。”……“今天的粉底液正合适。”签名的手失去控制，
”水”的最后一笔荡出波浪，像那一晚我穿的黑色长裙。意外被他撞见，
他说：”你穿裙子真好看。”面前的人又递上一个盒子，很眼熟，上面大概还留着我的指纹。
“送给你，毕业快乐。”这个月，我大学毕业。“谢谢。今天不接受任何形式的礼物，
活动公告有说明。抱歉。”“抱歉。”他走了。签售会还在继续。现场的冷气没有开足，
大厅的门开开合合，热气断断续续扑上我左脸，冷热交替，闹得人心烦。各种声音缠成一团，
我连面前的声音都有点儿听不清楚，或许是昨晚没睡好，被热气一熏犯起迷糊。
我只是机械地签字、道谢、抬头、微笑。结束后主持人告诉我当时的状态，
并且询问是否不舒服，我才想：如果有”黑粉”在我面前说了些难听的话，
看到我这副失了魂儿的模样，恐怕会觉得我傻了，然后再一次传播”他是个怪物”的言论，
言之凿凿。3、签售会结束后，除了忙着准备毕业材料，我还接了很多平面拍摄的工作。
人为什么都想火？有一部分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这是很纯粹的动机；而更大一部分人只是为了有更多赚大钱的机会。我是第二种人。
家里断了我的资金来源，单凭我妈留下的遗产，能活多久？凭借我的粉领又能赚多少？
我妈走了，给我留下赚大钱的资本，我要牢牢抓住。“明水，你需要休息一下吗？”夏云，
我的摄影师。这几次拍摄工作都是跟他合作。或者说，是”她”。我坐在休息室发呆，
回想纠缠不清的梦。夏云端着一杯咖啡进来，惊得我摔碎手里的水杯 。“明水，
你最近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冰凉的咖啡塞进手里，我回过神。“没什么大问题，
就是总想起从前。”夏云很善解人意，跟她聊天我很放松。“总是沉溺在过去的悲伤中，
或许不是一件好事。”“是的。它已经影响到了我的生活。很抱歉，最近状态不好。
”夏云很有耐心，总是在我失态的时候给我引导。耽误别人的时间，我非常愧疚。
“和你新出的那本书有关？还是因为前两天的签售会？”她很敏锐。有了她开头，
我可以很顺利地接话。“你看过我那本书吗？”“我看过，写得很好，很真实。
它成为畅销书，当之无愧。”“谢谢。你或许能记起我在书中写的那个男孩子。
”“你的烦恼来源于他？”不知道为什么，
夏云总是能在我不确定如何开展话题的时候先一步帮我开头。我点点头，坦白道：”是的，
最近我总是会梦到他。说来也巧，他和你一样，也姓夏。”“这个姓不算稀有，
倒是你的姓很少见。”我听出她有意地试图让我开心一些。“我以为你在写成这本书的时候，
就已经忘记了他。因为你的文字很坦荡，还有一些无畏的勇气。”“谢谢。
”很开心她读出我写作时的内心。“的确，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快要忘记过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但是就在签售会前一夜，我又梦见了他，
梦见他说我是怪物的场景。”我喝了一口咖啡，很凉，足够令我清醒。“其实，
像我们这类人，面对的恶意是不会少的。有些话，听过也就算了。
”4、“我们这类人”是什么人？是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是被家人都当作怪物的人。
“你滚！我从来没有生过你这么一个怪物！”这是我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啊，
我们这类人，注定要被逼着学会装聋作哑。”或许是对我的感慨有所感触，
夏云对我讲起她的经历。她在初中阶段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那时候他很叛逆，
一定要留着长头发。老师叫过好几次家长，父母从课堂上把他拖去理发店，按着他，
让理发师的推子在他头上践踏。老师不喜欢他的不服管教，虽没有明言禁止，
但学校的孩子们最会察言观色。他被孤立了。家长开始以为他只是叛逆，
直到发现他房间上锁的柜子里有一双高跟鞋。父母吓坏了，带着他去看心理医生，
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让他不胜其烦，出格的行为不减反增。
他报复性地化妆、留长发、穿裙子……父母将他锁在家里，断了经济来源，甚至不给他饭吃。
双方就这么拉扯着，父母希望用强硬的手段逼他做回正常人。他更加疯狂。“所幸，
我有个弟弟，比我小两岁。”提到弟弟，她的笑意才到达眼底。
“他会偷偷用零花钱买面包给我吃。”“我问他怕不怕我，他摇了摇头，说‘你是我哥。
’”“我自己也上网查了资料，知道这叫‘性别认知障碍’。我用他能听懂的话给他解释，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反正最后在我的要求下，他开始叫我‘姐姐’。
”“其实我父母也知道，只是他们不甘心好好的儿子变成了不男不女的异类。
经过那么久的努力，发现没有一点儿改善。他们也累了。”这是她的故事，比我稍微好一些。
我妈早没了，我爸直接把我赶出家门，我没有这么一个弟弟。但是，我曾经有他啊。
“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那本书上写的并不具体。”“愿闻其详。
”5、我爸把我赶出家门是有原因的。他差一点强要了他的儿子。那天下发奖学金。
我躲在黑暗的被窝里翻看购物车，咬着牙努力控制因为激动而不断颤抖的手指。
假发、黑裙、高跟鞋。这三件商品终于要离开屏幕，切切实实走进我的世界了。
收到它们的那天，是妈妈的忌日。我思考了很久，决定带上它们去祭拜。“妈，
你在天上是不是能看见这个黑袋子里装的什么？”“这里面都是女孩儿的东西。
但是你别担心，我没早恋。”“这些东西都是……都是我的。”“你愿意看看吗？
看看我穿上它们的样子。应该比当年我穿你的高跟鞋好看。”上幼儿园时，
我踩进妈妈的高跟鞋，模仿妈妈化妆的样子在嘴唇涂上陌生的红色。妈妈把我抱在怀里，
轻轻抹去口红。爸爸在一旁笑着录像。环顾四周，此时墓园里没有第二个人。
我尽力缩小自己的身体，把黑裙套在紧身运动衣外，绒布面料隔着一层布料传来异样的触感，
酥酥麻麻，似是母亲当年轻柔的抚摸穿过天地界限，再一次落在我的身上。把假发套在头顶，
我因紧张和激动颤抖着，卷曲的发丝随之扭动，激起脖颈一层鸡皮。最后，
我踩上合适鞋码的高跟鞋，摘下口罩，仰起脸让妈妈看得更清楚。我知道我长得很像她，
但拙劣的化妆技术或许会让她错愕，然后看着我微笑。妈妈，请你不要害怕这样的我。
换下衣服离开墓园，我在外游荡了一天，直到深夜悄悄走进家门，避免和家里任何人打照面。
其实没有人会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但我做贼心虚。顺利进入房间，
我躺在床上不禁怀念起白天穿上裙子的感觉。再穿一次吧。一个声音不断在我耳边响起，
一声响过一声，穿透我的耳膜，敲响我的心脏。我摸黑穿上衣服。这一次，
黑裙没有了其他布料的阻隔，直接亲吻上我的皮肤。一股电流从头顶传到脚尖，
我的眼前蒙上一层水雾。然后是假发套、粉底、口红，高跟鞋我没敢穿，生怕惊醒别人。
我在半身镜前定定地站着，看着一身陌生的打扮，亲切感向我袭来。我在亲切的波涛里沉浮，
进入属于自己更深一层的世界。直到一束光似利剑般刺破结界。镜子出现了裂缝，
一个身影摇摇晃晃从里面走出来，步步逼向我。“砚秋？你回来了？”方砚秋，我妈的名字。
“砚秋！你终于回来了！”他整个人向我扑来，满身的酒气。我不敢说话，
害怕不属于女人的声音打破他的幻觉，那么真实的我就会暴露。他独守空房太久，
现如今看到妻子重现，更是如饿虎扑食，将我压倒在床上，开始下一步动作。“爸！
”身上的人被下了定身咒一般，手搭在半解开的腰带上。因为距离很近，
我清楚地看着他的眼神从迷离变得清醒，然后是震惊，最后是震怒。一巴掌落在我的右脸颊，
火辣辣的疼。我想，粉底液也盖不住这层红色。“你滚！我从来没有生过你这么一个怪物！
”这是我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衬衫敞开着，上好的真皮腰带松松垮垮吊在胯上。
我头上的大波浪错了位置，假睫毛掉了一半，鲜艳的红从嘴唇拖出飞影，
融进右脸颊上的巴掌印。6、我开始对我的身体有强烈陌生感，
是在小学即将结束的五年级暑假。我用了十几年的男厕所，头发一直是普通的板寸，
我有宽阔的肩膀和精巧的喉结。一个正常男孩子拥有的身体特征我都具备。
可是我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陌生和疏离。我踏入男厕所时浑身不自在。我渴望飘逸的长发。
我看到公主裙翩跹旋转时难以控制自己的脚尖。我的脑海中总有一个自己在跳舞。
我不敢把这些告诉父亲，这很奇怪。我也不能把这些告诉母亲，她听不到了。
在这种强烈陌生感出现的前一晚，我亲眼看着她走了。我救不了她。我成为了她。
我爸在今晚将我当作了她。认真算起来是昨晚，我妈的忌日。“抱歉，你的母亲是？
”夏云的表情纠结、不忍。我不介意，点点头。“如你所想。我妈妈是被人奸杀。
我躲在柜子里亲眼目睹。”夏云同情又震惊地看着我，这段经历我没有在书中讲明。
“怪物的诞生，有先天基因，也有后天诱因。我的父亲很忙，一直缺席我和弟弟的成长。
只有在‘纠偏’的时候才积极参与。但是，并没有什么效果。”我和夏云互望着笑了笑，
看到对方眼里的无奈。咖啡不太冰了，夏天的热气在空调房里依然可以更胜一筹。
我继续讲我的故事。“很巧的是，在被父亲赶出家门的第二天，我就遇见了他。
”我曾以为他是妈妈派来的，在这个夏天照亮我阴暗的角落。7、他叫夏照。
挺热烈的一个名字。世上还没有作曲家可以将喧哗与寂静融合得如此自然，
只有自然界的日落可以。我正站在学校的天台上，面前是加速下坠的红日。暑假的傍晚，
学校空无一人，我登上教学楼的天台。这里是日落的最佳观赏点。“嘿！你是谁？
”一只手拍在我肩膀上，不疼，但是很热。使劲甩了下胳膊，挣脱得意外容易。
“不好意思哈，我就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人。有点儿激动过了哈哈。”看着是挺真诚的，
但我不会再被任何乔装出来的善意欺骗。“你是谁？你不认识我？
”我装在书包里的化妆品被有心人翻找，
于是”怪物” “人妖”之类的美名经过一年的传播早就家喻户晓，比起校花校草，
很多人更想一睹我的模样。“我应该认识你吗？你是校草？看着是挺顺眼的，
但还没到校草的级别吧？你们学校的颜值都这么……”可能是看出我的眼神变得不对，
他挑了挑眉，止住话头。“那个，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哈，我叫夏照，新转过来的。
以前是隔壁二中的校草。”他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谁问他这个了？
不过他应该是没吹牛，至少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暂时找不出比他要顺眼的。“同学，
你叫什么名字还没回答我呢，我可是把我校草的身份都告诉你了！”“我叫明水。开学高二。
”真可惜，担心吓到这位新转学的校草，我没有把自己”怪物”的称号告诉他，
让他小小震撼一下。不过，等开学他很快就会知道的。“明水，你明天有时间吗？
咱俩去游戏厅玩儿呗！”真是个自来熟。“不了。我不玩儿游戏。”“那你喜欢干什么？
”我想了想，促狭地笑了。“我喜欢化妆。
”震惊、厌恶、嘲笑、谩骂……我所期待的统统都和背后的太阳一样坠入地平线。平静。
蓝色一般的平静。夏照像一个研究人体结构的医学家，平静地盯着我看，
似乎在确认我是否说谎。“我姐说过，粉底色号不要选跟自己肤色差太多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