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载光阴，足够让一株幼苗长成亭亭玉树，也足够让苏晚和林修远的情意，
深深扎进彼此血肉，成为呼吸般自然的存在。两家府邸只隔一条花木扶疏的窄巷，
从蹒跚学步到豆蔻年华，再到如今婚期已定在来年开春，他们的名字，在京城贵戚圈子里，
从来都是连在一处的。苏晚抚摸着腰间那块温润的羊脂玉佩，
上面精雕细琢的并蒂莲纹路早已被她摩挲得光润无比，这是林修远年初亲手系上的，
承诺的信物，也是她心头最暖的慰藉。暖阳熏人，苏晚正倚在临街绣楼的窗边，
想着婚服上最后几针牡丹该用哪种深浅的丝线，
楼下街市却骤然被一阵急促如暴雨的马蹄声撕裂。那声音带着北境特有的剽悍与蛮横，
不容分说地闯入了京城的繁华。一骑当先，火红如燃烧的烈焰。马是通体漆黑的北地骏马，
蹄铁敲击着青石板，溅起点点火星。鞍上的女子，一身同样烈红的骑装，墨发高束，
只用一根简单的金环扣住，那张脸孔，是惊心动魄的明艳，
眉宇间却凝着冰霜般的倨傲与锐利，仿佛一柄刚刚出鞘、饮过风沙的利剑。
正是刚随父从北境归京的镇北侯嫡女，秦昭华。她纵马飞驰，姿态张扬至极。
苏晚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那抹灼目的红，心口莫名一紧。下一刻，惊变陡生！
一块不知被谁踢到路中央的石子绊了一下黑马的前蹄，马儿一声惊嘶，前蹄高高扬起。
秦昭华猛地勒缰，马身剧烈一拧。苏晚只觉得腰间骤然一轻，
一道温润的白光从她裙裾旁划过，伴随着清脆得令人心碎的“啪嚓”声，
摔落在坚硬的石板路上。是她那枚并蒂莲玉佩！碎成了几块，躺在马蹄扬起的尘埃里。
人群瞬间哗然。苏晚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抠住窗棂，目光难以置信地投向那肇事者。
秦昭华稳住了坐骑，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狼藉，那眼神，如同扫过一粒碍眼的尘埃，
随即毫不在意地调转马头，仿佛只是碾碎了一片落叶。“晚晚！
” 熟悉的呼唤带着急切响起。林修远拨开人群，匆匆奔来。苏晚心头一酸，
委屈和依赖瞬间涌上，以为他必会为自己讨个公道。然而，她只看到林修远的目光，
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黏在秦昭华那火红的背影上，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他这才低头看向地上的碎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语气是苏晚从未听过的敷衍与不耐：“一块玉佩而已，碎了就碎了，
回头我再给你寻块更好的。秦小姐……那是何等人物？刚从北境浴血归来，风尘仆仆，
一时不慎也是有的。你莫要小气了。”他蹲下身，随手拾起一块较大的碎片掂了掂，
语气轻飘飘的，仿佛碎的只是块寻常石头，而不是他们十六年情意的象征。苏晚的心，
如同那块玉，无声地裂开了一道深痕。接下来的日子，
苏晚眼睁睁看着那个曾对自己温言软语、百般呵护的林修远，像换了魂魄。
秦昭华的名字成了他唇舌间滚烫的烙印，她的喜好成了他奉行的圭臬。
他成了镇北侯府门前最殷勤的影子，秦昭华出行时最忠实的护卫。一场初雪刚停，空气凛冽。
苏晚乘着自家青帷小轿去城南的香铺，行至朱雀大街最热闹的十字路口，
车夫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一队疾驰而过的华丽车驾。那正是秦昭华的排场。车驾刚过，
林修远却不知从何处策马追了上来，满脸怒容，手中的马鞭带着破空之声，
毫不留情地狠狠抽在苏晚的车夫背上！“瞎了你的狗眼！秦小姐的车驾也敢惊扰？
” 林修远厉声呵斥，鞭影如毒蛇乱舞。车夫痛呼倒地，后背的棉袄瞬间裂开，
渗出刺目的血痕。苏晚猛地掀开轿帘，刺骨的寒风灌入，却冷不过她此刻的心：“林修远！
你疯了？！”林修远这才看清轿中人，手中的鞭子顿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尴尬，
随即又被一种急于撇清的强硬取代：“晚晚？你怎在此？……你这车夫不懂规矩，
差点冲撞贵人！我替你管教管教，免得日后惹出大祸！”他口中的“贵人”，
刺得苏晚耳膜生疼。她看着地上痛苦蜷缩的车夫，
又看看林修远那张为了讨好另一个女人而变得狰狞扭曲的熟悉面孔，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过往十六年的情意，在这凛冽的鞭声里，
碎得比那块玉佩还要彻底。腊月里，尚书府暖阁的赏菊宴，本是京城闺秀们冬日难得的雅集。
苏晚特意起了大早，
亲手做了几样林修远素日爱吃的精致茶点——梅花酥、枣泥山药糕、桂花糖蒸栗粉糕，
盛在素雅的青瓷碟里。她心底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到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望，
期望他能尝一口，或许能记起些什么。暖阁里衣香鬓影，笑语喧阗。
秦昭华自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一袭云霞般的锦缎宫装，衬得她容光慑人。
林修远几乎寸步不离地侍立在她身侧，斟茶递水，殷勤备至，目光里的倾慕毫不掩饰。
苏晚深吸一口气，端着托盘走了过去，将点心轻轻放在林修远旁边的几案上，
低声道：“修远，尝尝？还是旧时做法。”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自己都厌恶的卑微。
林修远尚未开口，秦昭华的目光已淡淡扫了过来。那眼神，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从苏晚强作镇定的脸上，移到那几碟朴素的点心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哦？林公子好口福。”秦昭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谈笑。
她伸出两根保养得宜、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仿佛只是随意地一拂，
指尖却精准地掠过林修远的衣袖，然后轻轻搭在了最靠近她的那碟梅花酥边缘。
“啪嗒——哗啦！”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青瓷碟应声翻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碟中精心捏制的梅花酥滚落尘埃，沾满了泥土，瞬间面目全非。暖阁内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惊愕、探究，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苏晚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秦昭华。对方却已收回手，
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姿态优雅地端起自己的茶盏，垂眸轻啜，
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予。“晚晚！”林修远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责备响起。他皱着眉头，
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又看看苏晚瞬间惨白的脸和死死攥紧的拳头，
语气里是浓重的不认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拿个盘子都拿不稳？
一点小事，别闹得大家扫兴，显得多不懂事！”他一边说着，
一边下意识地向秦昭华那边侧了侧身，仿佛要划清界限。那碟碎裂的梅花酥，
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苏晚心口，也将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幻想砸得粉碎。
暖阁里的暖意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无数道目光织成的冰冷针毡，密密地刺在她身上。
她清晰地听到旁边几个平日里还算交好的闺秀压低的嗤笑声。
苏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挺直背脊，从那些针扎般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中走出来的。
她只觉得手脚冰凉，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回到自己的小院，关上门，
世界才安静下来，但那份冰冷的窒息感却如影随形。接下来的日子，
苏晚的世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池塘，涟漪一圈圈扩散，最终只剩下死寂的冰冷。
最初是柳依依，她最亲近的手帕交。一次踏青，
柳依依头上那支新得的、光泽夺目的南海珍珠钗在阳光下晃得苏晚眼睛生疼。苏晚认得，
那是秦昭华前几日赏给几个凑趣小姐的玩意儿。“依依，这钗……”苏晚喉咙发紧。
柳依依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抬手抚了抚那珠钗，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哦，你说这个呀？
昭华姐姐人真好，说我们戴着玩。晚晚，你也别总闷着，多去昭华姐姐跟前走动走动，
她其实……挺随和的。”她避开了苏晚的眼睛，语气里的敷衍和急于撇清，像淬了毒的针。
然后是诗社的同窗。一次雅集上讨论马球，苏晚刚提及林修远从前球技尚可，
一个声音立刻拔高，带着夸张的赞叹：“那算什么呀！
你们是没见秦小姐在北境马球场上的英姿！那才叫真正的惊鸿照影，策马如飞！
林公子在她身边，都只能算个递球杖的呢！”众人哄笑附和，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苏晚，
带着怜悯或讥嘲。最后，连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性子最是温吞胆小的李侍郎家小姐，
也戴上了一支款式相同的南海珠花。在护国寺上香时遇见，她远远看到苏晚，
竟下意识地侧过身，拉着同伴快步走开了，只留下一个仓惶的背影和鬓边那点刺目的珠光。
每一次“偶遇”，每一次刻意的疏远，每一次投向秦昭华谄媚的目光，都像一把钝刀，
反复切割着苏晚的神经。昔日环绕的欢声笑语、推心置腹，都变成了冰冷的墙壁，
将她困在中央。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对着铜镜，
里面那个眼神越来越暗沉、嘴角总是无意识向下抿紧、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阴郁气息的影子，
只觉得陌生又可怕。一种混杂着不甘、怨恨和强烈嫉妒的火焰在她心底熊熊燃烧，
烧得她理智渐失。她开始不自觉地打听秦昭华的一举一动，试图在言语上扳回一城，
可每一次交锋，都在对方漫不经心的轻蔑或林修远毫不掩饰的偏袒下，败得更加狼狈，
也更加扭曲。她变得尖锐、易怒、多疑，像一只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
将仅存的几个还想靠近她的人也扎得遍体鳞伤，最终彻底远离。身边，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清和回响在空寂院落里、自己那愈发偏执的脚步声。初春料峭，
一场细密的冷雨笼罩了京城。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着微光，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气息。一辆简朴的油壁车停在苏府侧门外，车帘掀起，
露出一张久违的、带着江南水汽般温润的脸庞。是沈清梧，
苏晚幼时在江南祖宅避暑结识的挚友，一去经年。“晚晚！”沈清梧提着裙裾跳下车，
脸上是久别重逢的灿烂笑意，张开双臂便要拥抱。然而，就在她看清檐下站着的苏晚时，
那笑容倏地凝固在了脸上。她张开的手臂僵在半空，脚步也顿住了，
明亮的眼眸里瞬间溢满了惊愕和……一种深切的痛惜。细密的雨丝无声地落在她微抬的伞沿，
汇成水珠，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湿漉漉的石阶上。
“晚晚……”沈清梧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你……”她似乎想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目光深深地、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望进苏晚的眼底，“你的眼睛……怎么没有光了？
”这句轻轻的问话，却比惊雷更甚，在苏晚死寂的心湖里轰然炸响！没有光了？她猛地怔住，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苏晚将沈清梧匆匆安顿好，
便一头冲回了自己寂静的闺房。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隔绝了外面淅沥的雨声和沈清梧担忧的目光。她喘息着，踉跄几步扑到梳妆台前，
颤抖着手一把抓起那面磨得光亮的铜镜，迫不及待地举到眼前。昏黄的铜镜里，映出一张脸。
苍白的底色，像是久不见阳光。眼下是浓重得脂粉也遮盖不住的青黑阴影。
曾经清澈灵动的眸子，此刻浑浊、黯淡，像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里面翻涌着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怨毒、猜疑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嘴角无意识地向下撇着，
形成一道刻薄而苦闷的纹路。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