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千年敲鼓版

团扇金线绣的鸾凤在烛火下流光溢彩，扇骨边缘却硌得我指节生疼。

隔着一重若即若离的轻红，是喜榻上人影交叠的荒唐。我未来的夫君，尊贵的会稽王，

正执着那个云鬓半偏的侍妾的手，在榻上划着棋局，调笑混着酒气溢出纱帐，

暖不热我一身冰冷的玄𫄸礼服。夜露侵染的寒意顺着骨头缝爬上来。我是琅琊郗璇，

是父亲棋盘上最温顺的棋子，是今夜点缀权势的华美流苏。金笼里的鸟儿，扇底的鸾凤，

哪里配有真心？扇沿紧压的指节泛了白。后来许多年，

我都记着第一次踏入相王府清谈论道那日。满座高冠博带的名士喧嚣，

玉柄麈尾拂过带起的微风，丝竹声淡得像一缕烟。座中有人语带机锋，谈笑间字字玄机，

我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沉重地敲打着金玉满堂的华章。目光掠过一张张或矜持或沉醉的脸，

停在窗边倚坐的人身上。那人宽袍缓带，指尖闲闲绕着杯沿转动，似听非听。

一句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自身旁响起时，我指尖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不是丝绸撕裂的锐响，而是琉璃坠地的细碎轻吟——竟是我手中那只玉柄檀香小团扇。

扇面轻薄如云雾的素绡，无声地砸在青砖地上，裂痕蜿蜒。细小的玉屑溅开，

撞在某人玄色衣摆上，又轻轻滑落。满堂的玄谈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声音，

只剩那片扇骨落地的余韵在空气里震颤。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或探究，或惊愕。

只有窗边那人动了动。谢安的目光越过几案酒盏，停驻在低垂眉眼的我身上。那片碎裂的扇，

落在地面的玉屑，都落在那道目光里。他唇边有极浅的一痕微动，像春风吹皱了静湖深水。

后来谢安总出现在我书斋廊下。第一次来时，他递过一本散着墨香的册子。郗璇，

他的声音温润却不容置疑，与其描眉斗草，不如看看王、裴的崇有、贵无之争。

人若不能自守，便是案上鱼肉。谢安教得极狠，从郭象、向秀《庄子注》的抵牾，

到康僧渊初过江时在市肆间的隐晦机锋，他鞭辟入里的剖析，

抽丝剥茧地将朝堂内外、门阀世族间看似风雅实则步步杀机的关联拆开给我看。

我在纸卷堆里熬白了无数个夜晚，墨迹晕染了绣金的丝履，只为拆解他一句刁钻诘问。

朝堂的风暴终于在一年后的暮春席卷而来。风声鹤唳中，谢安亲自将我护送

至敌方权臣的府邸。棋局残了，旧子必要先行。他亲手为我系紧披风的系带，

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古瓷，话语却冷酷如刀，郗璇，

记住你今夜所学——人需学着自己活。那扇沉重的朱门在我身后隆隆阖上，

隔绝了所有属于他的温度。府邸深处，只有一盏孤灯下破旧的毡垫等着我。寒窑四壁萧然，

唯有一卷偷带出的郭象注《庄子》相伴。我对着跳动的孤灯，在残纸断笺上默写，

指尖被墨染得漆黑，心却在罔两问影的字句里渐次澄澈。

困顿中翻出他讲过的康僧渊轶事，心中微动。我卸下金钗玉饰，换了荆钗布裙，

在市肆最喧嚣的食肆一角摆了个代写书信的简陋小摊。几支秃笔，半块粗墨。

开始几日无人问津，唯有用所学的零星市井俚语应对。一个面目愁苦的老妇挪到案前，

手里紧攥着两枚铜钱。代写家书么？她怯生生问。她那被迫充入边军的儿子的信，

辗转得如同离家的游魂。我点头，凝神听她絮絮诉说。提笔时，老庄游刃必有余

的玄思与眼前人间烟火缭绕在一起：儿行路如云踪，但心系篱下葵……慈母倚闾切切，

惟愿儿善加餐饭，岁寒莫忘添衣。笔尖下的忧思竟引来围观。

后来一名豪商当众拍下重金：写得出这买卖字据里埋的弯绕，额外赏你！众人目光灼灼，

我提笔疾书，昔日朝堂争斗的刀光、谢安剖析过的人心贪婪，皆凝作纸上一字千钧的判语。

钱袋掷入案头，沉甸甸的声响里是初尝自由的清冽。小有名气后，我辗转于京郊诸寺。

青灯古佛旁，常与僧人论些经文义理。在瓦官寺辩小品时，将谢安剖析六通三明

的精妙拆解融入，将世情百态揉入空寂禅理，引得一室寂然。有落第儒生慕名来访，

我便以支道林的即色论教其识破官场文牍门道，助其投身幕府。名头渐渐大了，

引来昔日同阶层的嘲讽。一次山寺讲席，有士人诘问：女子安知『逍遥』？

我忆起他教过的支道林立于郭、向之外的洞见，昂首道：逍遥非局于羽翼升沉，

乃在形骸之累不能牵扰本心。诸位于此地谈玄论道是逍遥，

吾于市井拨算、庖厨生烟亦是自在。所求者同源，何拘形迹？众皆哑然。目光扫过角落，

瞥见熟悉衣袍一角。心头重重一跳。再看，却是人影寂寥。

我的《逍遥义注》于初雪之日传布建康。建康士林震动，相王府的请柬也随之而来。

踏进昔日受辱之地，景物依稀，心境全殊。回廊尽头，

谢安独自一人立在当年那扇半开的月洞窗边，案头摊开的，竟是我那部手稿。烛影摇红，

曾经矜贵无匹的衣角泛着旧痕，甚至袖口破开一丝线头，狼狈得近乎潦倒。窗棂微响，

他抬起眼。那双昔日洞穿世事的眸子里，疲倦如秋末枯塘。

他唇角噙着苦意：当年送你入局，以为困住了你……却原来是为这天下，

早早囚住了我自己。声音干涩，像久未碰触清水的粗糙砂纸。我指尖收紧，

袍袖里藏着半块冰冷的墨锭——那是第一次在市肆代笔所得，棱角磨得温润了，

却依然坚硬如铁：既为刍狗，我看着他的眼睛，字字清晰，便不必再问谁笼络谁，

谁算计谁。谢安沉默片刻，眼波深处风雷寂灭处浮起星点暗涌。他忽而笑了，破碎又清冽，

如冬末冰河上绽裂的第一道细纹。他抬起手，并未去碰那价值连城的书稿，

却缓缓拂开桌上一小片积雪。那手瘦削清冷，骨节突出，覆着沧桑旧茧。只此一寸清明，

足以照见前路混沌中彼此澄澈的心。窗外的雪无声地落着，覆盖了旧日尘寰。

建康城万家灯火映着霜雪，犹如星海倒悬，而我正于此间凌虚独步。蜀道之难，

不仅难在层峦叠嶂、猿猱哀鸣的石栈天梯，更难在人心鬼蜮、无孔不入的罗网。

司马道子的仪仗并未如期抵达荆州，我的失踪如同投入泥潭的石子，

溅起的污泥很快被漩涡吞噬。来自建康的追索并未大肆声张，唯有一些精悍的商贾

、游方道士在入蜀的要隘处徘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往来的行人。这支救命的商队，

为首的陈老大是谢安早年布下的人情。他沉默寡言，却极重然诺。

他的庇护让我得以隐匿其间，白日装作病恹恹的随行眷属，缩在颠簸的车厢角落，

唯有夜深人静蜷缩在简陋的驿站通铺上，借着油灯昏黄的光，

才敢展开谢安赠予的《小品》经义和那张舆图批注的逃生路线。泄水注地，纵横流漫。

顺势而为，自得方圆。谢安那瘦硬的字迹在眼前跳跃。水泻于地，看似漫无目的，

无有定形，却总能依据地势自成沟渠路径。我的前路，亦当如此。

舆图指向的终点并非蜀地繁华的锦官城，而是岷江上游一处名为安仁的山间小镇。

此地民风淳朴近古，少有中原的浮躁喧嚣。凭着一点积蓄，

我在镇外山坳里盘下一处带竹篱茅舍的荒废小院。推门即是潺潺溪流，开门可见苍翠峰峦。

我洗净面上风尘，换回布衣荆钗，仿佛又回到了初入市井为老妪代笔的时光。

最初的生计依旧是笔墨。在镇上唯一家笔墨铺子租借了一隅，代人写写家书、契约，

间或为山中寺观抄誊些经文。远离了建康的玄谈风暴，心反而沉静下来。

半块墨锭伴着一支秃笔，我在昏暗的灯下，再次翻开了那卷早已烂熟于心的郭象注《庄子》。

这一次，心境迥异。不再是为生存的汲汲营营，亦非向权威的证明争胜。溪声鸟语入耳，

山岚清风拂面。昔日在相王府听谢安剖析，在市井间辩讼求生，

在寒窑中默书自省……所有浮华的惊惧、冰冷的算计、挣扎的苦涩，都沉淀下来，

如同墨汁融入澄澈的深潭，化作笔下更为通透的感悟。

我重新注解《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此刻的我，

不正如此？从深海的禁锢相王府，经风浪的洗礼逃亡之路，

最终能否在这青山白云间，展开真正的羽翼？我并非隔绝世事。

驿路消息断续传来：建康城内，我那部《逍遥义注》依旧顶着会稽王妃的名号流传，

司马道子借势拉拢清流，桓玄在荆州厉兵秣马气焰更炽。谢安……杳无音讯。

偶尔有风尘仆仆、看似行商的旅人会在我的书摊前驻足，并不买字，

只是目光深沉地扫过我铺陈在案上的字迹，或低语几句看似不着边际的市井闲谈。

荆州那位，近来对巴蜀风物很是好奇。一次，一个口音夹杂着江东风韵的挑夫，

放下手中沉重的货担，在我摊前讨水喝时，似是随意提及。心口蓦地一紧。桓玄！

他的触角已然探入蜀中！几乎同时，一场山火毫无预兆地焚毁了我那间栖身数月的茅舍。

烈火熊熊，将我的栖身之所和尚未完成的第二卷手稿尽数吞噬。浓烟冲天，

仿佛在建康那头都能看到。此地不宜久留了。陈老大连夜找到我，面容凝重，

那火起得太蹊跷。建康和荆州的网，织到这里来了。

抚摸着袖中那枚冰凉依旧的玉蝉佩谢安之物，想起远公铜山西崩，灵钟东应

第 61 条的警兆。桓玄在荆州这座铜山野心崩裂，

其震荡已波及我这岷江边的灵钟。司马道子对我的消失和谢安可能的暗中动作，

恐怕已是恼羞成怒，与桓玄之间微妙的平衡或将打破。谢安给我的最后一条路已经走完。

安仁镇，不再是安全的港湾。但我，不再是想奔逃的惊弓之鸟。陈叔，我抬眼，

望向他饱经风霜的脸，替我寻一处够大的院子，最好带个敞亮的厅堂。您这是……

泄水注地，我摊开手掌，

掌心是那半块陪伴我度过无数风雨、棱角已然温润却依然沉实的墨锭，水流到哪里，

沟渠就辟到哪里。无处可逃，那便就地扎根，引水成渠。谢安教我顺势而为，在这绝地，

我的势是什么？是我的笔，我的《庄子》，

我那些从泥泞和霜雪中淬炼出的、足以在乱世中生存、甚至立身的学识与胆魄！

与其被暗处的罗网勒紧咽喉，不如立于风口浪尖，以光破暗。数日后，

蜀道通往羌地的咽喉重镇——汶山县城的闹市口，悄然挂起了一块崭新的匾额：无竟斋。

不称书屋，不标书院。只取《庄子·齐物论》中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之意——在无尽的境地中自我振作，便可将此身寄托于这无尽的天地之间。

小小的厅堂收拾得窗明几净，我坐于主位，不再垂眉敛目，目光清亮地迎向每一个踏入的人。

悬榜曰：​不论贵贱，疑难析理，释庄通玄，代笔传讯。润格由心，束脩随意。

​​消息如投入湖面的巨石，震动了这个边陲小县。

一位从建康来的女子流言已如野草般蔓延，在闹市开堂讲授《庄子》？还疑难析理？

这比山匪劫道更令人惊奇！最初的日子，门前冷落。好事者窥探，轻蔑者哂笑。

更有县中豪强刁难，差遣恶仆送来一篇狗屁不通、故意堆砌玄怪之词的问难，意图砸场。

我立于堂前，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取过那篇荒谬的雄文，也不动怒。

先引向秀梦因想成之论，指出其文思混乱如不合常理之荒诞梦呓；再用支道林旨不至

之论，以麈尾柄此处用木尺代替击案问道：此字意『至』乎？

随即举尺再问：若其义已『至』，何以离此尺而不知所云？其驳斥之犀利，比喻之精妙，

如冷水浇入沸油，将那篇故作玄虚的垃圾瞬间瓦解。看热闹的百姓不懂其中深奥，

却看得懂那恶仆面红耳赤、抱头鼠窜的狼狈。此役，无竟斋女主之名，瞬间如野火燎原。

真正怀有疑问的书生、被赋税困扰想写讼词的乡老、乃至迷途求个解释的行脚僧，

开始小心翼翼地踏入这片迥异于世俗的净土。我的讲法，

不同于建康名士们空谈高蹈、故弄玄虚的清谈。我深谙乱世中人最迫切的并非形而上的思辨，

而是如何在浊浪中保全喘息、安顿身心。讲《逍遥游》，

我结合商旅避险、应对官差盘剥的处境，化鹏程九万里为乱世谋生的勇气；解庖丁解牛，

便教人看清官府法令、豪强手段里的缝隙，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

建康的风，终于还是吹到了此地，裹挟着料峭的寒意。一日，

两位风尘仆仆但气度明显不凡的文士踏入无竟斋。其中一人，青衫落拓，

眉宇间却隐有忧国之思，竟似旧识——曾是相王府座上客，以清谈闻名的某位年轻才俊。

他目光扫过满壁我亲笔书写的《庄子》感悟和应对世俗机巧的语录，最终落在我脸上，

低声道：王妃……想不到真在此地。会稽王与桓荆州……都在『挂念』您。语气复杂，

既惊异于我此刻的境况，也带着警示。另一人则直接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放在案上，

发出金石撞击之声：郎君有令，『明珠岂能久沉边鄙？』请夫人随我等返还。

桓荆州以礼相待，必使夫人大才得展于明堂，不致虚掷于蓬蒿。他口中的郎君，

无疑便是桓玄。荆州的消息网，也已精准地锁定了此地。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堂外探头探脑的百姓也屏住了呼吸，朴实的脸上写满了惊惶，

他们隐约感觉到一种更庞大的、他们所无法理解的阴影笼罩下来。我没有看那锦囊，

目光越过他二人，望向堂外蜀地特有的、被群山挤压的窄窄天空。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