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中迎来离别

涂鸦本燃烧的气味像某种变质的糖，混着六月梅雨季特有的腐殖质腥气。

傍晚的云是掺了灰的棉絮，低垂到几乎压垮垃圾站旁那棵歪脖子槐树。

树梢上挂着个残破风筝骨架，随热风摇晃时发出类似骨骼摩擦的咯吱声。

林小满蹲在水泥空地上，火堆外围用碎砖块摆成不规则的圆——这是她小学自然课学的防火方法。

火苗最先吞噬的是那页画着数学老师长翅膀的涂鸦，翅膀上的羽毛被她用荧光笔涂成函数曲线，此刻在高温中卷曲发黑，像无数挣扎的灰色蜈蚣。

一只绿头苍蝇撞进热浪里，翅膀瞬间烧出焦糊的小洞。

她想起上周解剖课上，蝉的发音膜在酒精灯前也是这样急速萎缩。

运动绷带边缘渗出细汗，露出左手腕内侧的烫伤疤痕。

那疤痕呈放射状，像冻僵的太阳，是小学三年级时父亲那壶滚烫的龙井留下的。

当时蒸腾的热气把厨房窗玻璃蒙成毛玻璃，她透过那层模糊看见父亲用皮鞋尖把打翻的壶踢到墙角，金属凹痕至今还在。

"重点中学的学生玩纵火？

"易拉罐被踢翻的声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翅膀拍打声里，小满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水泥地上猛地收缩，像被烫到的含羞草。

周野站在三米外的芒草丛里，黑色连帽衫吸饱了夕阳，像一块正在融化的沥青。

他耳骨上的银钉反着光，那亮度让小满想起物理实验室里逃逸的汞珠。

暮色突然沉了一下。

小满用左脚踩住从涂鸦本里掉出的数学竞赛奖状，羊皮纸在高温里发出细微的脆响。

父亲今早用画框装裱它时，木刺扎进他拇指指腹，血珠蹭在"一等奖"三个烫金大字上，像突然多出来的标点符号。

"只是烧些没用的草稿。

"她声音比想象中干涩，喉间黏着今天第五次模拟考时喝的枇杷糖浆。

周野从口袋里摸出薄荷糖，铝箔纸撕开的声响让人想起解剖蛙的皮肤。

他牙齿咬碎糖块的脆响像冰层破裂，也像她昨天偷偷掰断的2B铅笔——那是父亲每天检查答题卡时要求的标准用笔。

"草稿值得用打火机？

"他蹲下来的动作惊动了火堆旁的蚂蚁队列，指间转着的银色火机印着哈雷彗星标志，镀层剥落处露出锈迹，像结痂的伤口。

火焰突然蹿高，照亮他手腕内侧用钢笔画的小坐标系。

Y轴歪歪扭扭指向尺骨突，旁边标注着π=3.14，墨迹被汗水晕开，像截断的锁链。

小满发现他指甲修剪得过分整齐，甲床却有细小的撕裂伤，像是反复啃咬后又用刀片修正过。

"不用。

"她抓起书包起身，帆布包带上的缝线正在崩开——那是上周沈青青"不小心"用美工刀划破的。

远处传来雷声，像有人推着空铁皮桶滚过天台。

燃烧的纸堆里突然发出"嗤啦"的爆裂声，像是有什么在高温中绷断了脊椎。

半焦的纸页被热浪掀起，如同垂死的蝶群。

其中一页露出夹层里的蓝色便签纸，那蓝色让她想起注射用头孢唑林钠的包装，去年肺炎住院时护士总用这种颜色折纸飞机给她。

＞ "你画里的世界比现实勇敢。

＞ ——器材室门锁己修好，密码1984"雨滴突然砸在便签上，铅笔字迹晕染开来，"勇敢"二字化成一团灰色的雾。

周野伸手抽走便签的动作带起一阵风，火堆里未燃尽的纸屑飞扬起来，有几片粘在他连帽衫下摆，像古怪的补丁。

"现在是真的草稿了。

"火机蹿出的火舌吞没纸片时，小满看见他瞳孔里映出的火光突然收缩，像是被烫到了。

回家要穿过两条种着香樟的巷子。

树冠在风中摇晃，投下的影子像无数交错的静脉。

父亲的书房亮着灯，百叶窗将光线切割成条状，横亘在小满的校服裙摆上，像一道道栅栏。

口袋里的竞赛奖状己经揉成团，烫金字体摩擦着掌心肌肤。

她突然想起周野手腕上那个歪斜的坐标系——如果把自己的人生画进去，X轴应该是父亲的期望，Y轴会是沈青青的背叛，而原点肯定是那个烫伤的下午。

铁轨旁的野葵花丛里传来幼猫的呜咽。

小满蹲下来，看见三花猫崽正在撕咬一只蝉蜕，透明的翅膀碎片粘在它胡须上。

当她伸手时，猫崽却叼着战利品窜进铁轨深处，只留下地上一道歪歪扭扭的黏液痕迹，像是谁随手画的抛物线。

雨下大了。

水洼里浮着的涂鸦灰烬打着旋，慢慢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