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杂音·提案台上的失语症
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仿佛那光能照见她脑子里残留的荒诞剧碎片和那点没来由的晨起灵感。
八点三十二分。
提案日,开始了。
胃里那点简易早餐沉甸甸的,坠得心慌。
推开“火花创意工作室”那扇磨砂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新打印油墨和某种微妙焦虑的空气扑面而来。
九点未到,办公室里己是一片虚假繁荣的“战斗状态”。
“张总监!
早啊!
今天气色真好!
新发型?
帅!
太衬您了!”
一个洪亮、充满表演张力的声音瞬间刺穿空气,精准地捕捉了刚进门的部门主管。
周岩像一颗人形自走小太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工位弹射过去,手里还变魔术般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刚萃的,您最爱的耶加雪菲,豆子新鲜着呢!”
周岩笑容灿烂得晃眼,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伸向总监那其实一丝不苟的领带,“哎哟,这儿有点歪,我帮您……”张总监显然习惯了这种“晨间洗礼”,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接过咖啡,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只手:“小周有心了。”
目光扫视办公室,自带一股无形的压力。
林见微在门边踟蹰了一秒,趁着周岩火力全开的间隙,迅速低头,贴着墙边,试图以最小存在感溜向自己靠窗的角落工位。
帆布包带子不小心刮到旁边同事堆满杂物的文件架,“哗啦”一声轻响。
“哟!
见微来啦!
早!”
周岩的雷达果然灵敏,百忙之中扭头投来一个同样灿烂但明显短促的笑容,音量不减,“脸色有点白啊?
是不是昨晚又熬夜赶稿了?
年轻人,注意身体啊!
提案加油!”
那语气,仿佛他们是并肩作战多年的亲密战友。
林见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含糊地应了声“早”,脚下速度更快了。
她能感觉到张总监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让她后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终于摸到自己的椅子坐下,她才敢偷偷呼出一口气。
电脑屏幕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和眼底淡淡的青黑。
余光瞥见周岩那边,他正低头飞速划拉着手机,嘴角噙着志得意满的笑。
不用看也知道,他的朋友圈此刻一定更新了“元气满满开工日”和一张桌面整洁如样板间、绿萝生机勃勃的工位照。
林见微默默看了一眼自己塞满涂鸦废稿、半包饼干和一本翻旧了的聂鲁达诗集的真实桌面,关掉了手机屏幕。
周岩的“努力型社牛”,像一面过于光亮的镜子,照得她只想缩进角落的阴影里。
…………会议室厚重的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杂音,却放大了内部的紧张。
长条桌一端,“朴物”文创的两位甲方代表表情严肃。
另一端是火花的总监和资深。
林见微和周岩分坐两侧。
投影仪的光柱打在幕布上,映出林见微为“朴物”新系列“新生”创作的视觉概念。
幕布上的画面充满诗意:断裂的混凝土缝隙中顽强生长的藤蔓与野花,色调从压抑的灰白过渡到充满生命力的青绿与暖橙,构图疏离又饱含张力。
灵感源自她最近痴迷的一首关于废墟中重建与希望的诗。
每一笔线条,每一个色块,都承载着她对“新生”近乎虔诚的理解。
“各位领导,朴物的新系列‘新生’,核心是传递在传统与现代、破坏与重建之间,那份坚韧的生命力…”林见微站起来,努力让声音平稳。
握着激光笔的指尖冰凉。
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盖过了自己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那些隐喻:断裂的混凝土代表桎梏,藤蔓是破土而出的生命力,色彩的过渡象征着希望…“林设计师,”甲方那位戴眼镜的女代表推了推眼镜,眉头微蹙,打断了她试图展开的诗意阐释,“画面…很有艺术感,这点我们不否认。
但是,”她话锋一转,“您说的这些隐喻…我们的目标消费者,那些追求自然、健康生活的都市白领和年轻家庭,他们能一眼看懂吗?
会不会觉得…太抽象了?
不够…接地气?”
“接地气”三个字像冰锥,精准地刺穿了林见微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勇气。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这些意象是如何经过提炼、如何符合品牌调性、如何能引发更深层的情感共鸣…但脑子里清晰的逻辑链条瞬间被紧张的潮水冲得七零八落。
词句在喉咙里打结,变成零散的碎片:“呃…这个…其实…它的商业转化…我是说,情感的连接…视觉的冲击力可以…”脸颊发烫,握着激光笔的手微微颤抖,光点在幕布上无意识地乱晃。
空气仿佛凝固了。
甲方代表眼中流露出的困惑和不耐,总监微微皱起的眉头,对面周岩挺首的脊背和“专业专注”的表情,都像慢镜头一样烙进林见微的视网膜。
“咳,”总监清了清嗓子,“见微的设计在艺术性上确实有独到之处。
小周,你的方案也给大家展示一下吧?”
周岩立刻站起来,动作利落,声音洪亮自信:“好的总监!
各位领导请看!”
幕布切换。
一套设计出现:传统的山水轮廓线条,结合祥云、印章等元素,配以饱和度较高的红、金、青绿色调,标题醒目地写着“国潮新风尚”。
“我的方案紧扣‘朴物’的‘本土’和‘自然’核心,运用经典国潮视觉元素,首观、喜庆、易于识别!
色彩明快,符合大众审美,易于传播!
应用在包装上,消费者一眼就能感受到‘国货精品’和‘自然馈赠’,购买转化路径清晰首接!”
甲方代表频频点头,脸上露出了今天第一个比较满意的表情:“嗯,这个好!
一看就懂,喜庆,有咱们自己的特色!
消费者肯定喜欢!”
接下来的讨论,林见微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她精心构筑的诗意世界,在“看不懂”、“不接地气”的评判和“国潮新风尚”的实用主义面前,溃不成军。
她的方案被委婉但坚决地“暂时搁置”,周岩那稳妥、平庸却无比“安全”的方案,毫无悬念地被选中进入深化阶段。
会议结束的寒暄声嗡嗡作响,隔着一层毛玻璃。
林见微机械地收拾着电脑和资料,指尖冰凉麻木。
巨大的失落感和熟悉的自我怀疑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那句“不接地气”在脑子里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像重锤敲击。
她才华的闪光,在提案台上,又一次因为她的“失语”,变成了一堆无人问津的灰烬。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目标明确——走廊尽头那个小小的、带锁的洗手间。
推开门,反锁,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下去。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压抑的、带着颤抖的呼吸声。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写满挫败和自我厌弃的脸。
那个被困在“社恐”躯壳里、无法将内心绚烂烟火展示给世界看的灵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了冰冷的绝望。
提案台上的喧嚣杂音退去,只剩下她自己世界里一片死寂的灰白。
无声的溃败,才最是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