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晏如握着卷《论语》的手微微发颤,冷汗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案几上的青瓷茶盏突然凌空飞起,"砰"地砸在雕花木门上,碎片四溅。
"老爷当心!"书童阿福惊叫着扑过来。
话音未落,梁上传来一声嗤笑,那声音像是碎玉相击,清越中带着几分妖异:"陈孝廉日日读圣贤书,怎的连个茶盏都接不住?"陈晏如强作镇定,抬头望向朱漆横梁:"阁下既通人言,何不现身一叙?"回答他的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檐角铜铃无风自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阿福突然捂住额头痛呼,指缝间渗出鲜血——一枚青石子正骨碌碌滚落在地。
这样的情形已持续月余。
自打清明后,这间临水而建的书房就成了妖物盘踞之地。
白日里与人对答如流,入夜便抛砖掷瓦,偏生不露形迹。
陈晏如请过高僧作法,道士画符,那妖物反倒变本加厉,将佛经撕得粉碎,朱砂符箓尽数贴在道士后背。
"老爷,王大人到了。
"管家在门外禀报时,陈晏如正盯着满地狼藉出神。
青砖地上散落着被撕成条状的《金刚经》,墨字残破如凋零的秋叶。
他忙整了整衣冠,绕过碎瓷迎出去。
时任知州王启翰的轿辇停在垂花门外。
这位以清廉著称的父母官身着五品白鹇补服,腰间玉带映着日光,端的是气度不凡。
他捻须打量着飞檐翘角的书房,忽然蹙眉道:"好重的妖气。
""还请大人施以援手。
"陈晏如长揖及地,"这妖孽白日现形,晚间歇斯底里,实在......"话未说完,檐角铜铃骤响,那妖异声线再度响起:"好个青天大老爷,带着满身官威来降妖了?"王启翰面色一沉,厉声喝道:"人妖殊途,尔等既已修得灵识,当知......""当知什么?"笑声打断了他的训诫,"王大人三年前判河工贪墨案,明明知晓漕运总督涉案,却只拿几个县丞顶罪。
去年大旱开仓放粮,你在账簿上做的那些手脚......"声音陡然转冷,"要本仙当众念出来么?"知州王启翰的脸色瞬间惨白。
陈晏如惊见这位素来威严的官员踉跄后退,官靴踩在卵石径上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檐下风铃叮咚作响,那声音又添了几分讥诮:"你所谓爱民不过沽名钓誉,不贪钱财是怕东窗事发。
这般伪君子,也配谈人妖异路?"王启翰的喉结剧烈滚动,官帽下的鬓角已然汗湿。
他突然转身疾走,绯红官袍在夏风中翻卷如败叶。
随从们慌忙抬起空轿追赶,留下陈晏如呆立原地。
暮色渐浓时,厨房帮佣马嫂抱着捆柴禾路过回廊。
这个四十出头的妇人粗手大脚,发间还沾着灶灰。
自打老爷书房闹妖,下人们宁可绕远路也不敢从这边过,唯有她日日穿行如常。
"马家的娘子,当心妖物掷石头!"洗衣嬷嬷躲在月洞门后喊。
马嫂憨厚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俺皮糙肉厚,怕啥?"话音未落,一块鹅卵石擦着她发髻飞过,在粉墙上砸出个浅坑。
奇的是马嫂既不惊叫也不躲避,反倒仰头道:"仙家要是闷得慌,俺给您唱段莲花落?"说着真就扯开破锣嗓子唱起来:"说贤良来道贤良,不知贤良住哪方......"檐角传来"咦"的一声,接着是瓦片轻响。
此后整日竟再无异状。
消息传到刘士玉耳中,他望着这个平素最不起眼的粗使仆妇,突然想起什么:"听闻你婆婆卧床多年,都是你在伺候?"马嫂搓着围裙点头:"婆婆瘫了十八年,前些日子刚走。
"她说得轻描淡写,陈晏如却心头一震。
那老妇人他是见过的,久病之人最易乖戾,常听得西厢房传来摔碗骂声,这妇人却始终低眉顺眼。
是夜,星星初现时,陈晏如将马嫂请进书房。
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妇人粗布裙裾扫过满地碎瓷,发出细碎的声响。
梁上忽有叹息幽幽:"好重的孝心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仙家此话何意?"陈晏如拱手问。
"这妇人侍奉恶婆十八载,喂饭擦身从无怨言。
盛夏为婆婆摇扇驱蚊,寒冬先暖被窝再侍汤药。
"那声音竟带了几分敬意,"这般至诚至孝,鬼神尚要退避三舍,何况我等精怪?"马嫂闻言慌忙摆手:"仙家折煞俺了,侍奉婆婆是我本分......"话未说完,梁上传来瓦片挪动之声,一道白影倏然掠过窗棂。
众人追出时,只见月华如水,庭中老槐沙沙作响,哪还有半点妖踪?更深露重,陈晏如却不在书房。
阿福提着灯笼寻至西跨院时,见自家老爷正跪在青石阶前,就着檐角风灯给老夫人煎药。
药吊子咕嘟作响,腾起的热气晕湿了他素色中衣上补丁叠补丁的肘部。
"说过多少次,这些粗活让下人......" "母亲梦里惊悸,只肯喝我煨的药。
"陈晏如用袖口抹去眉间炭灰,腕骨嶙峋得硌着粗陶药罐,"当年父亲获罪流放,她抱着我跪在雪地里求药,落下的寒症最忌阴雨天。
"槐树影里忽有白影闪过。
狐仙蜷在枝桠间,见那陈孝廉竟从袖中摸出块硬馍,掰碎了泡进药汤:"灶上婆子克扣细粮,总不能让母亲吃这个。
"他指尖烫得发红,却把唯一完整的馍心留在陶碗底。
寅时三刻,陈晏如轻手轻脚推开东厢房门。
老妇人蜷在泛黄的纱帐里,枯手攥着块褪色的百家被——那是流放路上难民凑的碎布缝的。
他跪在脚踏上给母亲揉腿,借着残月光瞥见被角处歪歪扭扭的"孝"字,针脚还是自己十岁时绣的。
"儿啊......"老妇人忽然在梦中啜泣,"那本《洗冤录》......莫要再查了......" 陈晏如拭泪的手顿了顿,从枕下摸出本裹着蓝布的书册。
狐仙金瞳骤缩——书页间夹着的验尸格目,竟绘着三年前漕河浮尸特有的青斑。
五更梆子敲响时,陈晏如已端坐前厅。
:"王大人庄子的管事说......说咱们的田早就抵了印子钱......" "莫怕。
"陈晏如将冷透的茶盏推给老人暖手,袖中露出半截当票,"明日我去典了《快雪时晴帖》,定把田契赎回来。
"白影掠过滴水檐,狐仙嗅到墨香里混着陈年血迹。
那卷当票背面,竟用蝇头小楷记着去岁堤坝溃决时失踪的河工名姓,每个名字旁都标着朱砂圈点——正是青石案中变霉的赈灾粮发放村落。
雨丝斜侵窗棂,陈晏如浑然不觉中衣已湿透。
他正对着河工名册摹绘漕运图,狼毫笔尖忽被按住——砚中墨汁无风起浪,映出个白衣书生倒影:"陈孝廉可知,你摹的这张图会要命?""但求无愧而已。
"陈晏如望着墨影中浮动的青斑尸首,将母亲护身的玉佛压在图纸上。
狐仙的叹息混着药香散在雨幕里,梁柱间悄然多出道金纹符咒——那是百年修为凝成的护心印。
第二章 青石案三日后,陈府书房的地砖下突然涌出清泉。
马嫂清扫时发现水中漂着个油布包裹,展开竟是本泛黄的账簿。
陈晏如捧着账册的手不住颤抖,墨迹间分明记载着去年赈灾粮款的去向——五千石白米变成了霉变的陈粮,三万两白银化作青楼楚馆的胭脂钱。
"好个王启翰!"陈晏如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
账册末页盖着漕运总督的私印,朱砂红得刺眼。
他当即吩咐备轿,要往省城告发。
轿帘将掀时,檐角忽传来一声叹息:"陈孝廉此去,怕是要碰个血淋淋的钉子。
"白影掠过轿顶,狐仙化作个素衣书生拦在轿前。
月色下他眉目如画,指尖捏着片槐叶:"三日前我当众揭破王启翰伪善面目,你道他为何还能安然坐在府衙?"说着将槐叶掷向半空,叶片竟化作面铜镜,映出省城巡抚衙门的景象。
镜中王启翰正跪在巡抚李崇德跟前,双手奉上个雕花木匣。
巡抚掀开匣盖的刹那,满室珠光宝气,竟是十八颗龙眼大的南海珍珠。
"下官已打点好沧州士绅,"王启翰额角贴着青砖,"那陈晏如不过是个举人......"铜镜"咔"地碎裂,槐叶化作齑粉。
狐仙掸了掸衣袖:"明日你去府衙告发,证物会变成反咬你的伪证,证人将成诬告的刁民。
"他忽然逼近陈晏如,瞳孔泛起琥珀色流光,"若不信,且看今夜子时。
"梆子敲过三更,陈府后院突然火光冲天。
陈晏如赤着脚奔到库房,只见马嫂和其他家仆正扑打着门帘上的火苗——那本要呈交的账册,此刻正在铜盆里蜷曲成灰。
"方才有个黑影翻墙进来......"马嫂满脸烟灰,手里还攥着半截烧焦的衣袖。
五更天,更夫在护城河捞出个鼓胀的麻袋。
解开绳索,竟是常年给陈府送柴的老樵夫,怀里紧紧抱着个青布包袱。
包袱里全是按着血手印的状纸,控诉王启翰强占民田、逼死农户。
最底下一封绝笔信墨迹未干:"陈老爷明鉴,小老儿昨夜遭黑衣人威逼......"陈晏如立在河岸,官袍下摆浸在晨露里。
狐仙的声音从柳荫深处飘来:"看见了吗?这青石案下压着的,是盘根错节的官场脉络。
"他摘下一朵野菊抛入河中,花瓣瞬间被湍流吞没,"你撕开个口子,就有千百双手忙着缝补。
"七日后,巡抚衙门的朱漆大门前,陈晏如高举的状纸在秋阳下白得晃眼。
鸣冤鼓震得麻雀乱飞,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李崇德端坐明镜高悬匾下,慢条斯理地翻着呈上的证据——那本该烧毁的账册,此刻竟完好无损。
"大胆狂生!"巡抚突然拍响惊堂木,"伪造官印该当何罪?"师爷沈策安捧出个木匣,里头的漕运总督印鉴竟比账册上的小了一圈。
陈晏如如坠冰窟,耳边响起狐仙的警示,这才明白那夜被焚的不过是赝本。
惊堂木余音未歇,衙门外忽起喧哗。
一顶青布小轿破开人群,轿帘未掀先传出苍老男声:"李大人好大的官威!"但见轿中走出位鹤发老人,龙头拐杖点地铿然,竟是致仕多年的刑部尚书崔老。
他身后跟着个粗布妇人,正是陈府帮佣马嫂。
李崇德慌忙离座,补服下摆带翻了茶盏:"崔老怎的..." "老夫来送份大礼。
"崔老从袖中抖出卷泛黄帛书,朱红官印赫然是漕运总督府字样。
马嫂扑通跪地,粗嗓门震得房梁落灰:"青天大老爷容禀!那夜火烧库房,俺拼死抢出真账册,将赝本调了包——真本早托崔老上达天听了!"堂外忽卷狂风,槐叶纷飞中狐仙现形。
他指尖轻抚帛书,墨字竟渗出暗红血珠:"这墨里掺着去年饿殍的骨灰,纸浆是状纸糊成,李大人可要闻闻冤魂的味道?"血珠凌空化作数道红绳,将王启翰与李崇德缠作一团。
"不可能!"李崇德挣扎间官帽落地,"昨夜密探分明报说..." "分明报说都察院御史三日前便出京了?"狐仙轻笑,扬手撒出把铜钱。
钱币落地成镜,映出八百里加急驿马正冲破晨雾,御史蓝色官袍如血染朝霞。
崔老龙头杖重重顿地:"尔等可知马娘子为何甘冒奇险?她亡夫正是去年饿死的河工!"马嫂闻言颤巍巍解开衣襟,露出后背狰狞的鞭痕——那夜抢火留下的烫伤竟拼成个"冤"字。
狐仙尾尖轻扫铜镜,只见铜镜中,血雾漫过堤坝。
去年开春的漕河工地上,数万河工如蝼蚁蠕动。
监工挥着浸盐的皮鞭,将咳血的汉子踹进浑浊的泥浆。
"每日半升霉米,倒要扛三百斤条石!"独眼老河工给昏死的少年喂着观音土,远处传来木笼囚车的吱呀声——那里面蜷缩着讨要工钱的佃户,十指指甲全被铁钳拔去。
暴雨夜溃堤时,漕运总督的亲兵举着火把封锁河岸。
三千具浮尸卡在闸口,官老爷们却在画舫上宴饮。
歌姬的绣鞋踩着新编的《安澜曲》,盘中鲥鱼腹中塞满克扣的工钱银票。
狐仙尾尖又一次扫过镜面,现出更骇人的景象:青石垒筑的堤坝断面里,本该浇筑的糯米灰浆竟变成草屑泥沙。
暴雨冲刷下,粗大裂缝中渗出暗红血水——那是被活埋的告状佃户,他们曾挖出掺着腐尸的筑坝土。
河面忽现磷火点点,竟是无数冤魂托起块残碑。
碑文被青苔覆盖处,隐约现出"殉工三百七十九人"字样,而新凿的功德碑却刻着"耗银二十万两"。
“大胆,竟在此妖言惑众!”李崇德喝道。
堂外一片哗然。
正当群情激愤时,忽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一骑绝尘冲破衙门口的人群,马上驿卒后背插着明黄令旗,嘶声高喊:“八百里加急!钦差到——”第三章 钦差驾临满堂朱紫俱是一震。
李崇德慌忙起身待到衙前,马上一人,风尘仆仆,身穿三品孔雀蓝官袍,腰间悬的却是御赐错金乌铜印,竟是左督察院御史钦差张九思。
张九思翻身下马,乌皮官靴碾过满地槐叶。
他抬手轻抚衙前石狮,指尖触到狮爪缝隙里暗红的苔藓时,嘴角微微抽动:"好个明镜高悬,倒比本官的御史台还热闹。
"狐仙的琥珀瞳孔骤然收缩。
檐角铜铃无风自鸣,将钦差腰间错金印照得流光溢彩——那铜印雕的并非獬豸,而是衔着铜钱的三足金蟾。
"沧州妖气甚重啊。
"张九思踱至堂前,绯红官袍扫过马嫂额前碎发。
他突然俯身嗅了嗅妇人衣襟上的灶灰味,惊得马嫂怀中突然掉落半块青玉——正是昨夜狐仙赠她防身的法器。
李崇德突然抢步上前:"此妇人与妖物......""李大人。
"张九思指尖轻点惊堂木,木纹中竟渗出黑血,"三年前江宁织造局的案子,您递的密折里也说有妖气。
"他转身时官袍带起阴风,案上账册哗啦啦翻到某页,墨字突然扭曲成青面獠牙的鬼脸。
堂外百姓的喧哗声霎时凝固。
狐仙尾尖缠住陈晏如手腕,在他掌心画出"慎言"二字。
"本官奉旨查案,讲究个水落石出。
"张九思袖中滑出鎏金圣旨,帛面朱砂突然游走如活蛇,"漕运总督昨夜暴毙,这账簿倒成了无主之物。
"他忽然看向角落里的师爷朱子颖,"听闻朱师爷精于摹印?"第四章 摹印朱子颖的羊毫笔尖凝在半空,墨汁滴在宣纸上洇出个黑点。
密室里烛火摇曳,映得张九思腰间金蟾铜印泛着妖异的青光。
"朱师爷的仿印手艺,连宫里造办处都未必比得上。
"张九思指尖摩挲着真账册上的漕运总督印,"听说令尊当年因摹刻前朝古画入罪......"他忽然按住朱子颖执笔的右手,官袍袖口的蟒纹几乎勒进书生腕骨,"今夜这方假印若成,明日你便可脱了贱籍参加秋闱。
"朱子颖望着案上三样物件:染血的河工名册、盖着真印的罪证、还有张九思给的假印模。
他笔锋忽然一转,摹出的印鉴边沿多出道极细的缺口——那是去年腊月他给老总督刻私章时,故意留的暗记。
五更天,巡抚衙门突然传出惊雷般的宣告:漕运总督贪墨自尽,余党尽数伏诛。
百姓挤在告示墙前,看差役张贴盖着鲜红官印的判决书。
马嫂攥着破包袱挤在最前面,突然"啊"地叫出声——那朱砂印边沿的缺口,分明与狐仙赠她的青玉裂痕如出一辙。
陈晏如接到升任云州通判的调令时,书房梁上正落下十八年陈灰。
狐仙蜷在房梁阴影里,尾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明镜高悬"匾额:"好一招偷天换日,真账簿变假罪证,活证人成死无对证。
""朱师爷他......""那书生在假印上留了破绽,倒是个有心的。
"狐仙甩出片槐叶钉在调令上,"此去云州必经沧浪峡,记得看看崖壁上的摩崖石刻。
"陈晏如启程那日,朱子颖在城郊长亭备了薄酒。
两人对饮时忽闻铃铛脆响,抬头见卖货郎担着书箱经过,箱盖上赫然印着带缺口的朱砂印。
"学生不日将赴京赶考。
"朱子颖将酒洒入尘土,"听闻国子监藏有前朝《金石录》,或许能解沧浪峡石刻之谜。
"马车行至沧浪峡,陈晏如掀帘见千仞绝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