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落地窗上,噼啪作响,蜿蜒的水痕扭曲了窗外精心打理的玫瑰园。那一片燃烧般的红,曾经是我心中盛大却无声的荒芜爱情唯一的点缀。此刻,它们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在昏沉的天色里,透出一种近乎凄厉的艳丽。
偌大的客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涌又凝固的声音。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昂贵雪茄气息,那是傅铭宴惯用的牌子,冰冷、疏离,像他这个人。指尖触到冰凉的纸张,那份离婚协议书安静地躺在昂贵的大理石茶几上,每一个铅印的字符都像淬了毒的针。
“她回来了。”
傅铭宴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他站在光影交界处,昂贵的西装勾勒出挺拔却冷漠的轮廓,视线穿透我,焦灼地黏在虚无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正站着即将降临的救赎。
“这个位置,”他顿了顿,目光终于吝啬地扫过我的脸,带着一种恩赐般的施舍,“你也坐得够久了。该享的福也享了,是时候给她腾位置了。”
享福?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得血肉模糊。那些独守空房、在佣人窥探目光下独自咽下晚餐的漫漫长夜;那些他带着别的女人香水味归来、我沉默着替他熨烫衬衫的清晨;那些我像个透明人一样,在他庞大的商业帝国和家族聚会边缘游走的尴尬……这就是他口中属于“傅太太”的福气?
我扯了扯嘴角,试图弯出一个笑,却只尝到自己唇齿间的苦涩铁锈味。八年,整整八年的光阴,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独角戏。全城皆知我爱他,爱得卑微,爱得失去自我。而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却始终吝啬于一丝暖意。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场他用来报复抛弃他、远走异国白月光的华丽道具。
“你也算陪了我这么多年,”他继续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结算一笔陈年旧账,“京郊那栋别墅留给你,再给你八千万。我名下的车,看中哪辆,直接开走。”他语速很快,仿佛急于甩掉什么累赘,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雨幕深处,那里,机场的方向,承载着他全部滚烫的期盼。“签了吧,别耽误时间。”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待我任何回应的意思,径直转身。昂贵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冰冷、渐行渐远的笃笃声。玄关的门开了又合,隔绝了他最后一丝气息,也彻底斩断了这长达八年、名为婚姻实为囚笼的荒诞剧。
巨大的关门声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我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看着那份冰冷的协议书。
指尖冰凉,拿起笔,却异常稳。在乙方签名处,我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像是在亲手埋葬过去那个痴傻的自己。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结束了。这场由我一个人主演的漫长苦情戏,终于落幕了。
环顾这个所谓的“家”。奢华的意大利沙发,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巨大的水晶吊灯……一切都完美得像个样板间,冰冷,没有一丝属于“我们”的烟火气。我像个寄居者,一个顶着“傅太太”头衔的昂贵摆设。
我起身,走向二楼那个属于我的、更像客房的卧室。打开衣柜,里面挂满了当季最新款的高定衣裙,吊牌大多都还没拆。傅铭宴从不吝啬于物质,他用这些昂贵的布料珠宝,堆砌出一个光鲜亮丽的傅太太外壳。我伸出手,掠过那些触感冰凉滑腻的华服,指尖最终停留在角落。
那里,安静地挂着几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棉布裙子,一件款式简单的米色羊绒开衫,还有一个小小的、装着几本旧书的行李箱。这些,才是我自己带来的东西。属于林晚的东西,不是那个名为“傅太太”的空壳。
我换下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丝质睡袍,穿上那件柔软的旧开衫。打开行李箱,动作利落地将那些旧裙子叠好放进去,将几本翻旧了的书小心翼翼地码放整齐。那个曾被我视若珍宝、装满了傅铭宴各种模糊侧影和背影的相册,我抽出来,看了一眼封面上那个遥远而陌生的身影,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咚的一声轻响,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旋即归于沉寂。
没有留恋,没有回头。我拖着那个小小的、轻得可怜的行李箱,走出了这栋金碧辉煌的牢笼。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头,冰冷刺骨,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别墅厚重的雕花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彻底隔绝了那个虚幻的“傅太太”人生。
站在雨幕里,我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和雨水气息的空气。自由的味道,原来带着一丝残忍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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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屏幕上跳动着“车晓晓”三个字,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雀跃。我犹豫了一下,划开接听键。
“晚晚!晚晚!天大的好消息是不是?是不是!” 车晓晓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背景音嘈杂,像是在某个热闹的地方,“我哥们在机场亲眼看见的!傅铭宴那混蛋亲自去接的机,旁边跟着那个装腔作势、一脸假笑的苏晚晴!是不是离了?快告诉我你终于把那狗屁婚离了!”
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毫不掩饰的狂喜和如释重负。
“嗯。” 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里,冰得我一哆嗦,“签了。”
“签了?!真的签了?!” 车晓晓的声音瞬间拔高八度,几乎要冲破听筒,“苍天有眼啊!我的宝!你终于把眼疾治好了!八年啊!抗战都打完了!你再不扔掉那个渣男,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被他下了降头了!谢天谢地,你总算清醒了!普天同庆!必须庆祝!你在哪儿?我去接你!今晚不醉不归!庆祝我姐妹重获新生,告别眼瞎心盲的悲惨岁月!”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兴奋得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心上,有点疼,又有点奇异的松快。
“我刚出来……在别墅门口。” 我看着眼前被雨水模糊的别墅轮廓,低声说。
“门口淋雨?林晚你是不是傻!赶紧找个地方避雨!等着!定位发我!十分钟,不,五分钟!姐飞车过来!” 她风风火火地挂了电话。
雨越下越大,砸在皮肤上生疼。我拖着箱子,走到不远处的欧式凉亭下避雨。冰冷的石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没多久,一道刺眼的车灯撕裂雨幕,一辆火红色的跑车一个漂亮的甩尾,溅起大片水花,精准地停在凉亭前。
车窗降下,露出车晓晓那张明艳张扬的脸,她戴着夸张的猫眼墨镜,红唇如火,朝我用力挥手:“宝贝!上车!跟过去say goodbye!姐带你去开启新纪元!”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暖气夹杂着她身上特有的、热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部分寒意。
“看看你这小可怜样儿!” 车晓晓一把摘掉墨镜,心疼地上下打量我湿漉漉的头发和苍白的脸,眼神随即落在我脚边那个小小的旧行李箱上,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就……就这么点东西?那些珠宝呢?包包呢?傅铭宴那王八蛋不是说给你别墅和钱吗?你该不会心软,净身出户了吧?”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不是。” 我摇摇头,系好安全带,声音平静无波,“别墅我不要。钱…算是他给的遣散费,我拿了。车,没兴趣。那些衣服首饰,本来就不是我的。我只拿了我自己的东西。”
车晓晓盯着我看了足足三秒,眼神从愤怒转为复杂,最后猛地一拍方向盘,喇叭发出刺耳的鸣叫。“行!有骨气!姐喜欢!那些破铜烂铁,沾着那对狗男女的晦气,不要也罢!咱晚晚值得更好的!” 她一脚油门,跑车轰鸣着冲入雨幕,“走!先回我那!给你找身漂亮战袍!今晚,‘魅色’酒吧,姐包场…呃,包个卡座!庆祝你脱离苦海,重获单身!必须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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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晓晓的公寓像个色彩爆炸的现代艺术馆,堆满了各种潮玩、画作和她从世界各地淘来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把我推进浴室,塞给我一条崭新的、触感异常柔软的浴巾和一套她还没拆吊牌的当季新款连衣裙——一条剪裁利落的黑色吊带裙。
“赶紧的!热水冲一冲,晦气全冲掉!换上这个!今晚咱们的目标是——迷倒众生!” 她叉着腰,气势十足。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带走雨水的冰冷和疲惫,也仿佛真的将某种沉重的东西从皮肤上剥离。看着镜子里穿着黑色吊带裙的自己,锁骨清晰,腰线收束,裙摆只及膝上。镜中的人眼神依旧有些空茫,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挣扎着,试图破土而出。
“哇哦!” 车晓晓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吹了声口哨,“瞧瞧这是谁家仙女下凡了!傅铭宴那瞎子,活该他眼瞎心盲!今晚酒吧的小狼狗们有福了!” 她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梳妆台前,拿起化妆刷,“闭眼!让姐给你加点BUFF!”
半个小时后,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红唇冶艳,与平时温顺素净模样判若两人的自己,有些陌生。车晓晓满意地点点头,塞给我一个亮闪闪的手拿包:“Perfect!出发!”
“魅色”酒吧的空气里弥漫着酒精、香水和荷尔蒙混合的躁动气息。震耳欲聋的电音鼓点敲打着心脏,炫目的灯光切割着舞池里扭动的身影。车晓晓熟门熟路地拉着我穿过人群,来到一个相对视野开阔的VIP卡座。
“两打‘Tomorrow’,再来个果盘!” 车晓晓对服务生打了个响指,然后举起桌上预先倒好的香槟杯,金黄的液体在迷幻的灯光下跳跃,“来!晚晚!第一杯,敬自由!敬新生!敬你终于甩掉了那个把你当空气的渣男!Cheers!”
玻璃杯清脆地碰撞在一起。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气泡的刺激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一杯接一杯,车晓晓不停地倒酒,不停地举杯,豪迈地嚷嚷着:
“第二杯,敬单身万岁!森林那么大,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第三杯,敬眼疾痊愈!以后擦亮眼睛,只找疼你的!”
“第四杯……”
酒精像温柔的火焰,一点点烧灼着冰冷的神经和压抑了太久的情绪。麻木的壳子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我跟着她笑,跟着她碰杯,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也带来一种眩晕的、短暂的漂浮感。视线开始有些模糊,舞池里晃动的人影变成了斑斓的色块。
“晓晓,” 我靠在柔软的卡座靠背上,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飘忽,“你说…我这八年…是不是特别傻?”
“傻?” 车晓晓凑过来,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眼神却异常认真,“不是傻,是痴!是中了傅铭宴那混蛋的毒!不过现在好了,解药生效了!” 她用力拍拍我的肩膀,“乖,别想那个煞风景的玩意儿了!看看周围,多少优质股等着你去发掘!喏,那边那个穿灰衬衫的,从我们进来就一直看你,眼光不错嘛!”
我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一个陌生男人的视线撞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我立刻别开脸,下意识地又灌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却压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酸涩和空洞。自由了,可心口那个被挖走的地方,依然灌着冷风。
“我去下洗手间。” 我放下杯子,站起身,脚步有些不稳。
“要我陪你去吗?” 车晓晓问。
“不用,很快回来。” 我摆摆手,努力维持着平衡,穿过拥挤喧嚣的人群,朝着相对安静的洗手间方向走去。
冰凉的冷水拍在脸上,试图驱散酒精带来的眩晕和眼底那点不合时宜的热意。抬起头,看着镜子里妆容依旧精致却难掩眼底疲惫的自己。脸颊因为酒精染上了绯红,眼神迷蒙,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深吸一口气,抽出纸巾,一点点擦干脸上的水珠。走出洗手间,震耳的音乐声浪再次袭来。
就在我准备穿过一条灯光略暗、连接着另一个区域的走廊回卡座时,一阵清越的吉他声,夹杂着醇厚温柔的男声,像一道清冽的溪流,意外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电音壁垒,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那旋律……陌生又熟悉。带着一种遥远的、属于青春校园的青涩印记。
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循着声音望去。
走廊尽头,连接着一个稍小一些、氛围截然不同的清吧区域。灯光是温暖的琥珀色,不像外面那般炫目狂野。人影稀疏,大多安静地坐着交谈或听歌。在中央一个小小的圆形表演台上,只打着一束追光。
光柱之下,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质感极好的烟灰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了两颗纽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小臂。修长的手指在木吉他的琴弦上娴熟地拨动着,姿态闲适,甚至带着点慵懒的痞气。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下颌线干净利落。
他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地看着指板,薄唇轻启,那温柔又带着独特颗粒质感的嗓音便流淌出来:
“……懵懂的年纪,纸飞机载着梦穿过云层去远行,你说要去看海那边的星星……”
歌词简单干净,旋律带着淡淡的怀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是我高中时,在一个早已关闭的小众音乐论坛上,疯狂单曲循环过很久的一首歌。那时耳机里流淌着这个声音,笔记本的扉页上写满了少女心事。后来,论坛关闭,歌手也杳无音讯,这首歌连同那段青涩的时光,一起被封存在了记忆深处。
怎么会……在这里听到?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闷闷的疼,又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恍惚。我像被钉在了原地,怔怔地望着光柱下的那个人。
他似乎察觉到注视,歌声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拨弦的手指未停,目光却缓缓抬起,精准地越过昏暗的光线和稀疏的人群,朝我这边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周围震天的喧嚣、炫目的灯光、舞动的人影,都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变得模糊而遥远。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束追光,和他望过来的眼神。
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睛。眼窝深邃,瞳仁是纯粹的墨黑,像蕴着星辰的夜空。此刻,那双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愕然,如同平静湖面骤然投入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那惊讶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深邃的眼底便像被投入火种,骤然亮起一种极其复杂的光——难以置信、汹涌的惊喜、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灼热……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几乎让人心碎的探寻。
他停下了拨弦的动作。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轻轻震颤着,余韵悠长。整个清吧区域都安静了几分,其他客人也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他就那样看着我,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隔着八年的时光和一场支离破碎的婚姻。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哽在喉间。
“林晚?”
一个带着惊诧和不确定的男声在我身旁响起,打破了这近乎凝固的寂静。
我猛地回神,侧过头。一个穿着时尚、笑容爽朗的男人端着酒杯站在旁边,正惊讶地看着我。是杨木礼,江砚的发小。以前在江家见过几次,印象中是个很活跃、很会玩的人。
“杨木礼?” 我有些意外地叫出他的名字。
“还真是你啊!” 杨木礼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几步走过来,视线在我和台上的人之间来回扫了一圈,笑容变得促狭起来,“嚯!我说我们江大少爷今天怎么破天荒肯纡尊降贵来这儿卖唱,还非得挑这首八百年前的冷门歌……原来是心有灵犀,在这儿等着‘偶遇’呢!” 他故意把“偶遇”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浓浓的调侃。
台上的男人——江砚,已经放下了吉他,站起身。他个子很高,身形挺拔,简单的烟灰色衬衫在他身上也穿出一种清贵落魄的味道。他迈开长腿,一步步走下小舞台,朝着我们走来。那束追光在他身后渐渐暗去,但他的存在感却愈发强烈。
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我身上,像一张无形的网。随着距离的拉近,我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情绪,那灼热几乎要将我烫伤。他走到我面前,站定。距离很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干净的雪松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道。
他沉默着,只是看着我。那双墨黑的眼眸,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清晰地映出我此刻有些狼狈、有些迷茫的模样。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终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低沉醇厚、带着点不易察觉沙哑的嗓音响起,像大提琴的低鸣,清晰地敲在我的耳膜上:
“好久不见,林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微红的脸颊和带着水汽的眼睫,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度,“你…还好吗?”
那句“你还好吗”,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最脆弱的地方。酒精在血管里燃烧,混合着八年的委屈、刚刚签下离婚协议的麻木、以及此刻猝不及防重逢带来的巨大冲击,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
我张了张嘴,想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想说“挺好的”,想维持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眼前江砚的脸在迷离的灯光和氤氲的水汽中开始模糊、晃动。
我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一滴滚烫的液体却不受控制地挣脱了束缚,砸落在光洁冰凉的地砖上,裂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像断了线的珠子。
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起来。不是嚎啕大哭,只是压抑到了极致的无声崩溃,是紧绷了太久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不堪重负的断裂。
一只温暖而干燥的大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抚上我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拭去那不断滚落的温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
“别哭。” 江砚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不值得。”
他的指腹温热,带着薄茧,触碰到我冰凉潮湿的脸颊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那简单的“别哭”两个字,像带着某种魔力,让我强撑的堤坝瞬间溃不成军。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心酸、自我怀疑和茫然无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哭得更加无法自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前倾,额头几乎抵在了他坚实的胸膛上。
隔着薄薄的衬衫衣料,能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随即是更加沉稳的热度传来。他没有推开我,那只替我擦泪的手,转而极其克制地、轻轻地落在了我微微颤抖的背上,带着安抚的力道,一下,又一下。
“好了,没事了。” 他的声音就在我头顶,低缓而有力,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都过去了。”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开来,只剩下他沉稳的心跳声和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包裹着我,带来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全感。
“哎哟喂!” 一个夸张的声音打破了这片短暂的静谧。车晓晓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她一手叉腰,一手还端着半杯酒,脸上是看透一切的了然和兴奋,“我说怎么去个洗手间就丢了魂儿似的,原来是遇到‘人间妄想’了啊!” 她故意把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带着促狭的笑意看向江砚,“江大少爷,你这雷达够准的啊?我们晚晚前脚刚踹了渣男重获自由,你这后脚就精准定位了?”
江砚没有理会车晓晓的调侃,他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落在我背上的手依旧保持着那个克制的安抚姿势。他微微低头,墨黑的眸子专注地看着我哭得泛红的脸颊和湿漉漉的眼睛,眉头微蹙,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
“晓晓!” 我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些窘迫地低声制止她。
“怎么?我说错啦?” 车晓晓才不怕我,反而凑得更近,对着江砚,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江砚,我可告诉你,我们家晚晚这双眼睛,被傅铭宴那王八蛋的‘毒气’熏了八年,今天才算真正重见光明!你要是敢趁虚而入欺负她,或者学傅渣男那一套,我车晓晓第一个饶不了你!”
“晓晓!” 我更窘了,想从江砚身前退开些。他却不动声色地,把那只放在我背上的手微微用了点力,将我虚虚地护在他身侧,隔绝了旁边偶尔经过的人流。
“不敢。” 江砚终于开口回应车晓晓,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脸上,话却是对着车晓晓说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等了八年,才等到她‘治好眼疾’。欺负她?” 他唇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股冷冽的锐气,“我舍不得。”
“八年?” 车晓晓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当年晚晚结婚那会儿,你是不是……”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旁边一直看戏的杨木礼猛地拽了一下胳膊。
“哎哟我的姑奶奶!” 杨木礼赶紧截住车晓晓的话头,朝她使了个眼色,又笑嘻嘻地看向我和江砚,“过去的事儿提它干嘛!扫兴!走走走,我们那边卡座宽敞,酒也刚上,换个地方聊!让砚哥和晚晚姐好好‘叙叙旧’!” 他刻意加重了“叙叙旧”三个字,眼神暧昧地在江砚和我之间扫来扫去。
“对对对!叙旧!必须好好叙!” 车晓晓立刻会意,脸上重新堆起促狭的笑容,不由分说地挽住我的另一只胳膊,半拉半拽,“晚晚,走!庆祝你重获新生,也庆祝某些人守得云开见月明!今晚的‘Tomorrow’,江大少请客!”
我被车晓晓拉着,脚步还有些虚浮,酒精的后劲和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情绪宣泄让我脑子有些晕。江砚很自然地走在我身侧,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既不过分靠近,又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他的存在感太强,即使不说话,那清冽的气息和沉静的目光也让我无法忽视。
回到那个喧嚣的VIP卡座。桌上已经摆满了晶莹的酒杯和果盘。车晓晓把我按在柔软的沙发里,自己则挨着杨木礼坐下,两人挤眉弄眼,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江砚在我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长腿随意交叠,姿态放松,却又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从容。服务生很快端来了新的酒杯。车晓晓立刻倒满一杯颜色绚烂的“Tomorrow”,推到江砚面前。
“来!江大少!” 车晓晓举起自己的酒杯,笑容灿烂,“这第一杯,必须敬你!敬你眼光毒辣,早早就在我们晚晚这棵好苗子上押对了宝!不像某些人,有眼无珠!”
江砚端起那杯酒,剔透的液体在变幻的灯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彩。他没有立刻喝,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目光转向我,深邃的眼底带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敬新生。” 他低沉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清晰地传入我耳中,然后仰头,干脆利落地将整杯酒一饮而尽。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性感。
“痛快!” 杨木礼鼓掌起哄,自己也灌了一大口,“砚哥,你这‘守得云开’的酒,喝着是不是格外甜啊?”
江砚放下空杯,没理会杨木礼的调侃。他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极其自然地,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纯净水,轻轻推到我面前。
“喝点水。”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酒烈,缓缓再喝。”
这个细微的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我微微一怔,看着眼前那杯清澈的水。在傅铭宴身边八年,他从未在意过我喝了多少酒,是冷是热。这种无声的、近乎本能的照顾,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我麻木的心房。
“啧啧啧,” 车晓晓托着下巴,眼神在我和江砚之间来回扫,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这就开始护上了?江砚,你这‘人间妄想’的名号真不是白叫的,细节满分啊!”
江砚抬眸瞥了车晓晓一眼,没说话,唇角却似乎极淡地弯了一下。他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而冷硬。他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刻喝,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杯脚,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情绪。
卡座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震耳的音乐成了背景板,车晓晓和杨木礼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笑嘻嘻地碰杯。我捧着那杯温水,指尖感受到玻璃杯壁透出的暖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身旁沉默的男人身上。
“砚哥,” 杨木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点感慨,“说起来,当年晚晚姐结婚那会儿,你可是……” 他话说到一半,似乎觉得不妥,又猛地刹住,小心地觑了一眼江砚的脸色。
江砚转动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杨木礼,那眼神很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杨木礼被他看得头皮一麻,赶紧干笑两声打哈哈:“咳,我是说,当年你送的嫁妆可真是够份量的!大手笔!够兄弟!” 他端起酒杯,“来,敬兄弟情!”
江砚没接话,只是端起自己的酒杯,和他随意地碰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车晓晓却像是被点醒了,她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看向江砚,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叹息:“江砚,当年那件事……我们都以为你……”
“晓晓!” 我下意识地出声打断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慌。当年我结婚,江砚送来了极其丰厚的嫁妆,震惊了整个圈子。后来隐约听说他大病了一场,但具体原因,没人敢在我面前提,我也刻意不去深想。此刻旧事重提,像揭开了一个尘封的、可能并不美好的盒子。
江砚却抬手,轻轻按了一下我的手腕,示意我没事。他的手心温热干燥,一触即分,却奇异地让我安静下来。
他看向车晓晓,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波澜:“都过去了。” 简单的四个字,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沉甸甸的,听不出情绪。
杨木礼赶紧打圆场:“对对对!翻篇了翻篇了!好汉不提当年勇!重点是现在!晚晚姐恢复单身,砚哥你这‘人间妄想’终于有机会从‘妄想’变成‘理想’了!” 他笑嘻嘻地朝江砚挤挤眼,“兄弟我精神上全力支持你!”
车晓晓也立刻转换了表情,举起酒杯,重新挂上笑容:“木礼说得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傅渣男那页彻底翻篇!来,晚晚,江砚,我们为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下半场,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