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蜕烬生

青石镇蜷缩在玄黄大陆西南边陲的褶皱里，像块被遗忘的、沾满泥垢的石头。

入冬后的第一场寒雨，毫无征兆地泼洒下来，带着一股子能沁透骨髓的阴冷，粗暴地冲刷着镇上低矮、歪斜的屋顶和坑洼的土路。

雨水汇集，裹挟着泥浆，在街巷间肆意流淌。

镇子最西头，一间几乎要塌陷下去的土屋，孤零零地杵在风雨中，如同垂死的老兽。

这便是林尘的家。

土墙被经年的风雨蚀出深深的沟壑，茅草铺就的屋顶多处塌陷、稀薄，根本无法抵御这倾盆的雨水。

屋内，昏暗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湿冷寒风里剧烈摇晃，将斑驳土墙上母子俩晃动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寒气无孔不入，混杂着土腥、霉味和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草苦涩气息。

破旧木床上，单薄的被褥下，林尘的母亲林氏蜷缩着。

她脸色蜡黄，枯槁得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胸腔，发出破风箱般艰涩的“嗬嗬”声，随即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那咳嗽仿佛要将她单薄的身躯彻底震散架，蜡黄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星星点点溅在洗得发白、打着厚厚补丁的粗布被面上。

“娘！

娘！”

十五岁的林尘扑在床边，声音嘶哑焦灼。

他飞快地用一块同样破旧的湿布，蘸着瓦盆里刺骨的冷水，拧得半干，小心翼翼地敷在母亲滚烫的额头上。

手指触碰到那灼人的温度，他的心也跟着狠狠一缩。

床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药罐架在几块碎砖搭成的简易小灶上，罐底的火苗微弱得可怜，罐口正慢吞吞地冒着稀薄的热气，苦涩的药味就是从这里弥漫开的。

那是林尘用仅剩的几枚铜钱换来的、最廉价的祛寒草药，药铺伙计说“死马当活马医吧”。

旁边的破木桌上，孤零零地躺着两个冷硬的、掺着麸皮的粗粮饼子，这就是他们母子俩一天的口粮。

角落里，一把刃口早己布满缺口和卷曲的旧柴刀斜靠着，那是林尘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这个家唯一一件勉强能称为“铁器”的东西。

“尘儿…”林氏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努力聚焦在儿子写满焦虑的脸上。

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脸颊，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却只抬起寸许，便无力地垂落下去，指尖微微颤抖着。

“别怕…娘…没事…”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省点力气…明天…还要…去武馆…”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更多的血沫涌出，染红了她的下颚和被头。

林尘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抓住母亲那只冰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凉的脸上，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她。

“娘，您别说话了！

省着点力气！

药快好了，喝了药就好了，啊？”

他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俯身凑近母亲耳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绝望，“您再撑一撑，我明天…明天一定去求周教头，预支点工钱，我去回春堂买药！

买好药！

娘，您听见了吗？”

林氏嘴角艰难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似乎是想给儿子一个安慰的笑容，却比哭更让人心碎。

她的目光渐渐涣散开去，越过林尘焦急的脸庞，望向屋顶那不断滴落雨水的破洞。

雨水汇聚成线，落在地上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罐里，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滴答”声。

那声音，像是死神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敲在母子俩的心坎上。

“回春堂…”林尘猛地想起这个名字，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小心翼翼地将母亲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目光扫过桌上那两个冷硬的饼子，又掠过角落里那把沉默的旧柴刀。

最终，他伸手探入自己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那里藏着他数月来在武馆打杂、帮人跑腿、甚至偷偷去镇外山林里下套抓野兔攒下的全部家当——一小串用麻绳仔细穿好的铜钱，约莫两百多文。

铜钱上沾着他温热的汗水和体温，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他的心头。

他抓起桌上一个缺了角的粗陶碗，冲到药罐旁，也顾不得烫，用一块破布垫着手，飞快地将罐里那点滚烫、浑浊、散发着刺鼻苦味的药汁倒进碗里。

黑褐色的液体在破碗里晃荡，分量少得可怜。

“娘，药好了，您趁热喝点，喝了就能好受些。”

林尘端着碗，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托起母亲的头，将碗沿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林氏闭着眼，极其微弱地摇了一下头，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喂药变得异常艰难，喂进去一小口，往往要咳出大半，暗红的血丝混着药汁，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染污了林尘同样打满补丁的袖口。

每一次呛咳都像一把钝刀在林尘心上反复切割。

终于，小半碗药在反复的折腾中喂了下去，剩下的，全泼洒在了被褥和地上。

看着母亲再次陷入昏沉，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林尘眼中的那点微光彻底熄灭了。

绝望如同窗外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站起身，将那串带着体温的铜钱死死攥在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不能再等了！

必须去回春堂！

他冲到墙角，将那把旧柴刀紧紧绑在背后，冰冷的铁器紧贴着单薄的衣衫，带来一丝异样的、近乎虚幻的安全感。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门外铺天盖地的冰冷雨幕之中。

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狠狠扎在林尘裸露的脖颈和脸上。

单薄的粗布短褂瞬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又冰冷。

脚下的泥路早己化作一片混沌的泥沼，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泥浆灌进他那双破烂草鞋的缝隙，刺骨的寒意首冲头顶。

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凭着记忆在昏天黑地的雨幕里朝着镇中心的方向狂奔。

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分不清是雨水还是他眼中滚烫的泪。

母亲的咳嗽声、蜡黄的脸、嘴角的血沫，还有那艰难吐出的“省点力气”……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疯狂地闪回、撞击。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

他只能拼命地跑，仿佛这样就能逃离那逼近的绝望，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终于，那熟悉的、散发着浓郁药香（此刻却显得格外刺鼻）的“回春堂”匾额在雨幕中显现出来。

相对于镇上其他低矮破败的房屋，回春堂那两扇厚重的、刷着暗红漆的木门显得格外气派，门楣下挂着两盏在风雨中摇曳的灯笼，透出昏黄的光，将门口淌着水流的青石台阶照亮了一小块。

林尘像一颗被狂风抛出的石头，踉跄着冲上台阶，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褴褛的衣衫哗啦啦往下淌，瞬间就在门口干净的地板上洇开一大片肮脏的水渍。

药铺里温暖干燥，弥漫着各种药材混合的、略显沉闷的香气，与外界的冰冷凄苦恍若两个世界。

光线明亮，靠墙是一排排顶到屋顶的乌木药柜，无数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药名签。

穿着整洁长衫的学徒在柜台后忙碌着，一个穿着绸缎袍子、体态微胖的掌柜正倚在柜台后，慢条斯理地用一把鸡毛掸子拂拭着光可鉴人的柜台面，对门口带进来的风雨和寒气微微皱起了眉头。

林尘的闯入，带着一身刺骨的湿冷和泥泞，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学徒们手上的动作顿住了，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掌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团不小心被风吹进来的垃圾。

林尘顾不得这些目光，也顾不得自己此刻的狼狈。

他跌跌撞撞冲到高高的柜台前，踮起脚，急切地将手中那串沾满泥水、被攥得温热的铜钱，“哗啦”一声全都拍在了冰冷的、光洁如镜的乌木柜台上！

“掌…掌柜的！”

林尘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喘息和极度的紧张而嘶哑变调，带着浓重的鼻音，“买药！

回气丹！

求您，卖我一粒回气丹！

我娘…我娘快不行了！”

他仰着头，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不断滑落，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柜台后那张圆胖的脸，里面是孤注一掷的哀求。

掌柜的停下了掸拂的动作，慢悠悠地撩起眼皮，目光在那堆被泥水浸染、显得更加灰暗卑微的铜钱上扫过。

他的嘴角向下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眼皮又耷拉下去，仿佛多看一秒都嫌污了眼睛，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冷哼。

“回气丹？”

掌柜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二十两银子一颗。

你这点铜板，”他用鸡毛掸子的柄，像拨弄垃圾一样随意地拨了拨那堆湿漉漉的钱币，发出几声清脆却刺耳的碰撞声，“连搓药丸子剩下的药渣都买不起。”

林尘如遭雷击，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比屋外的闪电还要刺眼。

“二…二十两？”

他喃喃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得他头晕目眩。

二十两银子，那是两千个铜板！

他怀里这两百多文，连零头都算不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淹没。

“掌柜的！

求求您！”

林尘猛地扑在柜台上，手指死死抠住光滑冰凉的乌木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声音因为极致的绝望而撕裂般拔高，“您行行好！

赊给我一颗！

我给您磕头！

我给您立字据！

我林尘这条命都是您的！

我在武馆干活，我以后当牛做马，我…”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灼烧着他的脸颊。

“滚！”

掌柜的耐心彻底耗尽，脸上浮起极度的厌恶和烦躁，猛地提高了音量，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手中的鸡毛掸子带着风声狠狠地朝林尘扒在柜台上的手抽去，“穷鬼！

晦气！

没钱看什么病？

滚出去！

别在这儿嚎丧，搅了老子的生意！

下一个！”

他厉声呵斥着，目光转向门口刚进来的一位衣着体面的客人，脸上瞬间堆起了谄媚的笑容。

林尘的手背被掸子抽得火辣辣地疼，但他仿佛感觉不到。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泥塑，僵硬地、踉跄地被后面排队的客人不耐烦地推开。

他失魂落魄地退回到回春堂高大的门槛边，冰冷的雨水再次无情地浇打在他身上。

他茫然地抬起头，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视线，看到药铺里温暖的灯火下，那个衣着光鲜的客人随意地抛出一锭银子，掌柜便笑容可掬地捧出一个精致的玉盒。

那客人打开盒子，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甚至盖过了铺子里所有的药味，隔着雨幕飘散出来，钻入林尘的鼻端，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就在此时，一个锦衣华服的富家公子哥儿，在仆从撑起的油纸伞下，趾高气扬地从回春堂门前经过。

他似乎心情不错，随手从钱袋里摸出一小把碎银，看也不看，就漫不经心地扔给了蜷缩在回春堂对面屋檐下、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老乞丐。

“叮铃当啷——”碎银落在乞丐面前一个破碗里，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在哗哗的雨声中异常清晰。

那一小把碎银，在昏黄的灯笼光下闪烁着诱人而冰冷的光泽。

它们安静地躺在乞丐肮脏的破碗里，数量不多，但每一块，都远超过林尘怀里那串沾满泥水、浸透汗水的全部铜板！

林尘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堆碎银上，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最锋利的冰锥刺穿。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比这冬雨冰冷百倍千倍，猛地从他脊椎骨炸开，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连带着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天赋？

财富？

命运？

巨大的鸿沟，赤裸裸地、带着血淋淋的嘲弄，横亘在他面前。

这鸿沟如此之深，如此之宽，冰冷得足以埋葬他所有的希望和挣扎，残酷得让他所有的努力都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僵硬地、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沾满泥泞的手。

那串曾被他视为全部希望的铜钱，此刻正冰冷地躺在他掌心，浸在肮脏的雨水中，黯淡无光，卑微得如同他此刻的处境。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滑进脖领，流遍全身，带走最后一丝体温。

他紧紧攥着那串铜钱，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一股粘稠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指缝缓缓流下，滴落在脚下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痛吗？

似乎己经感觉不到了。

只有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踩在泥泞最深处的、冰冷彻骨的绝望，如同这无边无际的寒雨，将他彻底吞噬。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回春堂门口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滑地回到那间破败的土屋的。

每一步，都像是在冰冷的泥沼里跋涉，每一步，都踩碎一点心中残存的微光。

那药铺掌柜刻薄的嘴脸，富家公子随手抛洒的碎银，乞丐破碗里闪烁的光芒…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灵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