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深秋最不讲道理的客人。方才还只是灰蒙蒙的天,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转瞬间,细密冰凉的雨丝便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
蛮横地打碎了午后公园里残存的最后一丝慵懒暖意。我站在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上,猝不及防,
只能下意识地拢紧了米色风衣的领口。冰凉的雨水还是狡猾地钻了进去,
贴着颈后的皮肤一路滑下,激得人一阵寒噤。头顶,巨大的银杏树冠早已褪去了盛夏的浓密,
只余下稀疏的金黄叶片,在越来越急的雨鞭抽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簌簌声。
它们一片片坠落,沾了泥水,狼狈地黏在湿漉漉的黑色地面上,
像一幅被随意泼洒了金色颜料又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油画。就在这灰白混沌的雨幕里,
视野被冰冷的水汽模糊,一把沉稳的黑色大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久违的庇护感,
无声地移了过来,稳稳地隔绝了头顶落下的冷雨。伞骨宽阔,投下一小片干燥的阴影。
我微微侧身,目光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握着伞柄、骨节分明的手向上移去。时间,
仿佛被这深秋的冷雨冻住了。伞沿下,是许辰逸的脸。十年。这把名为光阴的刻刀,
在他身上施展了最严苛也最精妙的技艺。它削去了眉宇间最后一点属于青年的跳脱和不驯,
将线条打磨得更加深刻、冷硬。下颌绷紧的弧度,
透着一股在商海沉浮与家族倾轧中淬炼出的硬朗。鬓角染了极淡的风霜痕迹,
如同初冬清晨凝结在枯草上的薄霜,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重量与孤寂的跋涉。
唯有那双眼睛——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我微微惊愕的影子,
里面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的暗流,浓稠得化不开,几乎要将人溺毙。k“林晚。”我的名字,
从他口中唤出。低沉,沙哑,像一把久未启用的旧琴,琴弦锈涩,
勉强拨动时发出的滞重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泥土和腐烂银杏叶混杂的浓重气息,
几乎令人窒息。他握着伞柄的手指收得很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正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泄露着远不如他表面那般平静的内心风暴。
黑色的伞面固执地向我这边倾斜着,将大半的干燥空间都让给了我,
冰冷的雨水则顺着他挺括的深灰色西装肩线,无声地蜿蜒滑落,迅速洇开一片更深的湿痕。
“好久不见。”我的声音出口,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一丝意外,像一潭深秋的湖水,
被厚厚的冰层封住,无波无澜。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千言万语,
最终只挤出一个沉重短促的音节:“……嗯。”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紧绷的伞面,
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成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唯一的背景音。
我们隔着十年漫长的光阴和眼前这道冰冷的雨幕对视着,仿佛站在时光河流的两岸,
中间是湍急而无法逾越的洪流。“公司…”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被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
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艰难,“上市那天,”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
也似乎在回忆那个遥远而重要的时刻,
“在纽交所…敲钟的时候…” 这短暂的停顿被拉得很长,
长到我几乎以为那沉重的回忆会再次将他压垮,让他放弃诉说。
但他终究还是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后半句,每一个字都像从血肉里撕扯出来,
“……我弄丢了你送的那块表。”这句话,像一块裹挟着千钧之力的巨石,
猛地砸进我竭力维持平静的心湖深处。冰层碎裂的声音在胸腔里尖锐地响起。
记忆的闸门被粗暴地撞开,汹涌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那是我们创业第二年,
在那个冬冷夏热的破旧仓库里,用第一笔像样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利润买的。
不是什么名贵品牌,只是一对最普通不过的钢制腕表,朴素得毫无装饰,
表盘上甚至没有多余的刻度。我的那块,在离开他公寓的那个雨夜,
连同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一起,被我轻轻地、决绝地放在了空荡的玄关柜上。他的那块,
我以为早就湮没在许家那深宅大院数不清的昂贵收藏品角落里,
或者被当作不合时宜的垃圾丢弃了。“丢了就丢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依旧维持着那种刻意的平稳,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滑向他空荡荡的左手手腕——那里,
曾经被一块廉价却带着彼此体温的手表覆盖过无数个日夜,“旧东西,总该换新的。
” 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流下,带走了皮肤上最后一点温度,
也试图冷却心底骤然翻腾起的灼热。新?十年了,我手腕上始终空空如也,
仿佛那块旧表留下的印记,从未真正消散过。许辰逸没有接话,
只是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我,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似乎要一层层剥开我所有的伪装,直抵最柔软的内核。雨水顺着他利落的鬓角滑下,
勾勒出紧绷而冷硬的下颌线。就在我以为这场无声的较量会继续僵持下去时——毫无预兆地,
他高大的身躯在我面前猛地矮了下去!单膝点地,
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积着浑浊雨水的鹅卵石地上。昂贵的西装裤料瞬间被泥水浸透,
深色的污渍如同耻辱的烙印,迅速而刺眼地洇开。那把黑伞被他下意识地握得更紧,
勉强维持着平衡,没有跌落。我倒抽一口冷气,惊得后退了半步,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呼吸停滞在喉咙深处。他抬起那只没有撑伞的手,手掌摊开,
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伸向我。掌心躺着的,赫然是一块钢制腕表。
岁月的痕迹在上面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表盘边缘布满了细密交错的划痕,
如同记录着无数场无声的战役;表链的缝隙里沉淀着难以清除的旧尘,
那是时间渗入的灰烬;原本清晰简洁的刻度,因长久的使用和磨损而显得模糊不清,
边缘微微发毛。但它依旧在固执地走着,秒针在雨水的冲刷下,微弱而坚定地跳动着。
正是当年我买给他的那一块。廉价,却承载着那段最滚烫、最纯粹、也最无所畏惧的岁月。
它竟然还在!而且,被他一直带在身边?“十年,”他仰着头,
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滚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滚烫液体。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盖过了四周哗哗的雨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
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耳膜和心上,“我用这十年,把捆在身上的绳子,”他咬字很重,
带着切齿的恨意与解脱,“一根一根,都挣断了。” 他灼热而执拗的目光,
如同燃烧的火焰,紧紧锁住我,不容我闪避,“林晚,这次换我等你。
”冰冷的雨点砸在表盘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又顺着金属的弧度滑落。我低头,
怔怔地看着他掌心那块带着岁月体温和雨水凉意的旧表,
看向他跪在泥泞里、昂贵的西装被雨水淋透、膝盖处沾满污渍却依旧固执得如同磐石的身影。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又酸又胀,一股汹涌的热流逆着冰冷的雨水直冲眼眶,
瞬间模糊了视线。十年间筑起的高墙,那些用理智、疏离和远走他乡辛苦堆砌的堡垒,
在这一刻,被他这卑微又固执的一跪,被他掌心这块饱经风霜却依旧在顽强走动的信物,
冲击得摇摇欲坠,裂痕遍布。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金属表壳。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坚实,却仿佛带着电流,
的眼睛、我们挤在一起看一张简陋设计图时肩膀相抵的温度……就在指尖触碰到表壳的刹那,
他宽厚而有力的手掌猛地覆了上来,一把攥住了我微凉的手指。那手掌带着灼人的温度,
干燥而坚定,不容拒绝地将我拉向他。他的力道很大,
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恐慌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我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几乎撞进他怀里。
他顺势用那只撑着伞的手臂,极其自然地、带着保护意味地虚环住了我的后背,
将我牢牢地护在伞下这方小小的、干燥的天地里。雨还在下,冰冷而喧嚣。但头顶的伞,
和身侧他传来的体温,仿佛在湿漉漉的世界里强行划出了一个温暖而私密的孤岛。
我们沿着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公园长径,沉默地并肩走着。他的伞依旧固执地向我这边倾斜,
自己半个肩膀完全暴露在雨幕中,深灰色的西装颜色变得更深,紧紧贴在身上。
空气里只有雨水敲打伞面发出的单调鼓点,以及脚下踩碎湿透落叶的细微声响。
沉默在我们之间流淌,却不再令人窒息或尴尬,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奇异的平静。
走到那张熟悉的长椅旁,我停下了脚步。长椅被雨水冲刷得露出原本的木色,
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金黄银杏叶,像铺了一层柔软而冰凉的地毯。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拂去椅面上堆积的落叶和水渍,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坐会儿?
”他问,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我点点头,没有看他,
在长椅的一端坐了下来。冰冷的湿意透过薄薄的风衣料子渗入皮肤。他也在我身旁坐下,
隔着一段礼貌又克制的距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把黑伞被他收拢,搁在长椅的另一端,
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脚边的鹅卵石地上积起一小片水洼。沉默再次笼罩下来,
比刚才更加厚重。他似乎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积攒勇气。他微微侧着头,
线条冷硬的侧脸在雨后天光迷蒙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绷紧,喉结偶尔会滚动一下。
“当年……”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明显压抑过的沙哑,
目光投向远处被雨雾笼罩得模糊不清的树影和远处的城市轮廓,仿佛在对着虚空忏悔,
“是我懦弱。” 这三个字,他吐得异常艰难,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重,
砸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也砸在我的心上。我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
他没有看我,依旧望着前方,只是下颌绷得更紧了,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看着他们……一次次刁难你,”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深处的震颤,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看着你一个人……扛下所有的冷眼和羞辱……看着你眼里的光,
”他的声音哽住了,停顿了许久,久到几乎以为他无法继续,才极其艰难地挤出后面的话,
轻得如同叹息,“……一点点暗下去,熄灭……” 最后几个字几乎被重新变大的雨声吞没,
却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迟来的悔恨,“我以为放手,
至少能让你喘口气……能……少受点伤。我以为那是保护。” 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
那弧度苦涩而凄凉,“是我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传来一阵绵密而尖锐的钝痛。他口中的“刁难”,瞬间化为清晰而冰冷的画面,
裹挟着旧日的屈辱和愤怒,汹涌地撞进脑海。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