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酸馊的气息猛地炸开,糊满了我的裤脚和那双洗得发白的廉价高跟鞋。
半桶浑浊的泔水,混杂着烂菜叶和不知名的粘稠物,顺着小腿往下淌,凉意刺骨。
我甚至能感觉到几片滑腻的猪油正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胃里一阵翻搅。“哎哟喂!瞧瞧!
这不是咱村的林秀萍,莞城回来的林妹妹嘛?”赵虎那破锣嗓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拉扯着村口的空气。他叉着腰,一条腿抖得如同抽了风,
那张油腻腻的脸上堆满了下流的得意,“咋地?莞城那地方,伺候人的本事没丢吧?
要不今晚伺候伺候你虎哥呗?嘿嘿!”他身后那几个常年跟着他混吃混喝的狗腿子,
立刻爆发出哄堂大笑,声音刺耳,仿佛一群聒噪的乌鸦,肆无忌惮地撕扯着我仅剩的尊严。
他们挤眉弄眼,目光像沾了泥的刷子,在我沾满污秽的身上反复扫荡,
带着赤裸裸的窥探和轻贱。村口那几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原本聚着几个纳凉的老太太。此刻,
她们浑浊的眼睛齐刷刷地转了过来,如同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没有惊讶,没有同情,
只有一种深深刻在皱纹里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和早已习惯的鄙夷。
她们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浑浊的眼珠浑浊地转动着,
似乎连多看我一眼都觉得污秽,随即又低下头,继续她们中断的闲话,
仿佛刚才只是碾过了一只碍眼的虫子。粘稠的汁液顺着我的小腿往下滑,痒痒的,
带着令人作呕的油腻感。我死死地咬着下唇,口腔里迅速弥漫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勉强压住了那股几乎要冲垮堤坝的屈辱和暴怒。不能哭,
林秀萍,一滴眼泪都不能掉。在这里,眼泪比地上的泔水还要廉价,
只会成为他们下一次狂欢的佐料。我猛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手指触碰到冰冷的塑料桶壁,黏腻湿滑。我一把抓起那个空桶,手臂的肌肉绷得死紧,
指节捏得发白,仿佛那不是塑料,而是赵虎那令人作呕的脖子。真想把它狠狠砸过去,
砸碎那张油腻的笑脸!但最后一丝理智像根冰冷的铁丝,勒住了我的手腕。
我终究只是把它重重地、带着泄愤的力道,摔在旁边的泥地上。空桶发出一声闷响,
弹跳了一下,滚到一边。我挺直脊背,像一根被强行扳直的钢筋,迈开步子。
脚下那双粘满污秽的高跟鞋,每走一步都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清晰而肮脏的印记,
发出“噗叽、噗叽”的声响,如同踩在我自己早已破碎的名声上。“呸!装什么清高!
”赵虎的声音追着我的背影,像甩不掉的癞皮狗,“莞城回来的,能有几个干净货色?
真当自己是金凤凰了?”身后那些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再次炸开,像无数根烧红的针,
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背上。推开自家那扇油漆剥落、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草药和潮湿土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堂屋里光线昏暗,
父亲蜷缩在墙角那张吱嘎作响的破竹椅上,手里捏着一小撮劣质烟丝,
正费力地往一张裁得歪歪扭扭的烟纸上卷。劣质烟草辛辣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听到门响,他抬起浑浊的眼,目光落在我沾满污秽的裤脚和鞋子上,只停留了一瞬,
便像被烫到似的飞快地移开。那眼神里没有询问,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慌的疲惫和灰败。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低下头,更加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卷着那支永远也卷不匀的烟卷,
佝偻的背脊仿佛又塌下去几分。灶间传来压抑的啜泣声,细碎而绝望,像断了线的珠子,
一颗颗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我脚步沉重地挪过去。昏暗的灶火映着母亲枯槁的侧脸,
沟壑纵横,泪水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肆意流淌,冲刷出一道道浑浊的痕迹。
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
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用力擦着早已光可鉴人的灶台,
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羞耻和绝望都揉进那粗糙的木纹里去。“娘……”我喉咙发紧,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母亲的动作猛地一顿,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没有回头,
只是那压抑的哭声陡然拔高,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作孽啊!秀萍!
我的儿啊……这以后……以后可怎么活啊!
谁还敢要你啊……”她的哭声在狭小的灶间里冲撞、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我和你爹的老脸……都被丢尽了哇……在村里,头都抬不起来啊……”每一个字,
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灶膛里跳跃的微弱火光,
映着母亲剧烈抖动的、单薄如纸的背影,
也映着父亲在堂屋角落那无声的、几乎要融入阴影里的佝偻。家,这个字眼,
此刻沉重得像一座随时会崩塌的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空气里弥漫的草药味、烟草味和浓重的绝望气息,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那点腥甜的血味,
是此刻唯一能证明我还活着的凭证。夜色沉重得像浸透了墨汁,无边无际地压下来,
连窗外的虫鸣都显得有气无力。我蜷缩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薄薄的旧棉被裹不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黑暗中,眼睛睁得酸涩发胀,
却没有一丝睡意。赵虎那张油腻恶心的脸,邻居们冷漠鄙夷的眼神,父亲灰败的沉默,
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无数碎片化的场景在脑海里疯狂搅动、撞击,像一台失控的放映机,
反复播放着令人窒息的屈辱和绝望。就在意识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时,
枕头下传来一阵突兀而持续的震动。嗡…嗡…嗡…那震动固执地穿透薄薄的枕头,
贴着我的太阳穴,带来一种奇异的麻痒感。是谁?这么晚了?村里人避我如蛇蝎,
谁会给我打电话?一丝本能的警惕和厌烦涌起,我下意识地想忽略它。但那震动异常顽强,
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嗡…嗡…嗡…像一只不屈不挠的蜜蜂,固执地试图唤醒死水。
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烦躁,我摸索着,
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塑料外壳——是我那部老掉牙的诺基亚。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白光,
映得我瞳孔一缩。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麻木和防备。阿珍。莞城。
厚街出租屋。那个睡在我上铺,一起在流水线上熬过无数通宵,一起分享一包廉价榨菜,
一起在深夜的街头抱头痛哭过的姐妹。那个在我离开时,抱着我说“萍姐,
走了就别回头”的阿珍。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遥远温暖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我摇摇欲坠的心防。
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划开了接听键。“喂……”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
“萍姐!是我!阿珍!”电话那头的声音像一道炸雷,劈开了凝滞的黑暗。
阿珍的嗓门依旧洪亮,带着一种久违的、充满生机的穿透力,甚至盖过了电流的嘶嘶声,
“萍姐!你猜怎么着?莞城!天翻地覆啦!真的!不是以前了!”我的心猛地一跳,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什么……天翻地覆?” 喉咙发紧,声音干涩。“扫!
彻底扫干净了!”阿珍的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每个字都透着亢奋,“那些乱七八糟的场子,
全端了!关门了!现在整个城市都在变,变得……变得像个正经地方了!到处都在讲转型,
讲升级!政府天天喊口号,支持我们搞新型服务业,搞品牌!”新型……服务业?品牌?
这些词像来自另一个星球,遥远而陌生。我握着电话的手指微微发抖,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真的……干净了?
” 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微弱希冀,像在确认一个易碎的梦。“千真万确!
”阿珍斩钉截铁,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笃定,“萍姐,回来吧!
别在那个破地方待着了!回来!我们一起干!你脑子活,点子多,
以前在厂里管小组的时候就有章法!现在机会来了!真的!搞个公司,正正经经做新型服务,
做品质!我们合伙!”合伙?开公司?做新型服务?这些话像一道道强光,
刺破了我眼前浓稠的绝望。那早已熄灭的、关于活得像个人的微弱火星,
在心脏最深的灰烬里,被阿珍这通电话猛地吹燃,猝不及防地灼烫了我一下。
“我……”喉咙被巨大的情绪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黑暗中,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终于冲破了堤坝,无声地顺着眼角汹涌而下,滚烫地灼烧着我的脸颊。
“回来吧,萍姐!”阿珍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深切的恳求和不容置疑的鼓舞,
“东莞需要洗刷,我们也需要!回来!我们一起,从头来过!
”那三个字——“从头来过”——像带着魔力的咒语,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投下巨石,
激荡起滔天巨浪。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透出一点极淡、极淡的灰白。天快亮了。
“……好。” 一个字,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阿珍,等我。”“呸!
丧门星!丢人丢到祖坟里去了,还有脸回来祸害娘家?晦气!” “就是!
莞城那种脏地方染了一身骚,还敢回来招摇?别把晦气带进我们村!” “滚!
滚回你的东莞去!别脏了咱村的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人群比上次更密了。
唾骂声像淬了毒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过来。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扭曲着,
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和鄙夷。烂菜叶子、小石子,甚至还有一团黑乎乎的泥巴,
擦着我的身体飞过,落在脚边,溅起肮脏的泥点。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敌意,
像一张无形的、粘稠的网,死死地缠绕着我,勒得人喘不过气。母亲死死拽着我的胳膊,
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嵌进我的肉里。她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坑。父亲佝偻着背,站在几步开外,像一尊迅速风化的石像,
脸埋在浓重的阴影里,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人群的缝隙,死死地盯着我,
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痛,有愧,有绝望,还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被深埋的祈求。
祈求我快点离开,别再给这个家招祸了。赵虎那令人作呕的笑声又响了起来,格外刺耳。
他抱着胳膊,斜倚在槐树粗糙的树干上,脸上挂着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哟呵!林妹妹,
这是又要回莞城‘发财’去啦?啧啧,这次打算伺候哪个大老板啊?
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咱乡亲啊!哈哈哈……”他身后的几个混混也跟着哄笑,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一股冰冷而暴戾的火焰猛地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
烧得我指尖都在发颤。我猛地扭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向赵虎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那目光里的狠厉和决绝,竟让他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那令人作呕的笑容僵住了,
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我用力掰开母亲冰冷僵硬的手指。她的呜咽声更大了,
像是心被生生剜走了一块。我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父亲那沉入阴影的脸,
也没有再看那些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的熟悉面孔。深吸一口气,
那混杂着泥土腥、汗臭和浓重敌意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