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民国十四年的那场梅雨季,把杭州城泡得发了涨。
那是二十五岁的许之舟第一次见到二十二岁沈诺楠,是在文庭阁的古籍修复室里。
她穿着洗的发白的月牙色褂子,袖口被沾上点点浆糊,
正用羊毫笔细细的修补着一页《四库全书》的残卷。窗外的雨打在芭蕉叶上,
溅起的水珠顺着窗棂滑下来,在她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沈小姐,
这页《南华经》的虫蛀处,要是用楮树皮纸修补是不是会更好一点儿?"他站在门口,
手里的油纸伞还在滴着水。她回过头,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
头发束起鬓角别着一支玳瑁簪子,簪头的珍珠沾了点湿气,像是刚哭过的眼睛。
"许先生来得正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温软,"这卷是嘉靖年间的刻本,
楮纸太脆,我用了桑皮纸混云母粉,你看这里——"她指着书页角落一处极小的破洞,
"补得太实反而失了古意,得留三分虚白才好。"他凑近去看,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混着古籍特有的陈墨味。修复台面上铺着蓝印花布,
上面摆着裁纸刀、糨糊碗和一排粗细不一的毛笔,
桌子的边上放着吃的只剩半块的红豆馅的糕点,豆沙馅从纸里透出来,洇成浅褐色的圆斑。
"我父亲说是让我来取那部《淳化阁帖》的拓片。"他的目光落在她捏着毛笔的手上,
指尖圆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健康的粉色。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去里间取拓片,竹布褂子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极淡的桂花香。后来他才知道,
那是她母亲留下的桂花膏,每年秋天采了满觉陇的桂花,用菜籽油浸了,能香一整年。
拓片裹在蓝布包袱里,她递过来时,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像有电流窜过,
两人都迅速的缩回了手。她低下头,耳尖泛起红晕,他却看见她耳垂上的细小绒毛,
在窗边漏进的微光里轻轻在颤动着。"许先生可是在上海的印书馆就职?"她轻声问,
手指绞着衣角。"是,负责古籍影印。这次来杭州这边,
也是想把文庭阁的几卷孤本带去影印存档。"他解开包袱一角,露出里面的宣纸,
"这是去年在古修楼见过沈小姐修复的《金石录》,堪称神技。"她忽然笑了,
眼睛弯成月牙:"许先生谬赞了。这是我父亲是修复的,我不过是跟着父亲学了点皮毛,
算不得什么。"雨渐渐的小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了,阳光从云缝里偷偷的钻出来,
照在她的脸颊上,脸颊上的绒毛都染上金边。
他忽然想起了《洛神赋》里的句子:"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舞雪。"那天,
他们聊了三个时辰,从黄丕烈的校勘学到吴昌硕的篆刻,从西湖的画舫说到上海的电车。
他得知她自幼失去母亲,而父亲去年也病逝了。
如今独自一人守着这间修复室;同样的她也知道他在英伦留学了七年,
回来却执意要做古籍整理,被亲友笑作"食古不化"。夕阳的光透过窗棂,
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影,他看见她放在桌上的手,指关节因为常年握笔有些微微的发红,
却比任何珠宝都要更加动人。起身临走的时候,
他从皮包里取出一本线装的《漱玉词》:"这是光绪年间的刻本,有几处批注颇有意思,
沈小姐或许用得上。"她接过去,指尖再次相触,这次两人谁都没有躲开。她翻开第一页,
见扉页上有他用瘦金体题的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许先生也喜欢易安词?
"她抬头时,眼里有细碎的光,好奇的询问。"比起她的词我更喜欢她的风骨。
"他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明日我再来拜访,不知沈小姐是否有空?
"她把书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般开口:"我每日都在。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来修复室。有时帮她裁纸,有时静静地看她修补,
更多时候是相对而坐,各自看书。她读《玉台新咏》,他翻《园冶》,偶尔抬头,目光相遇,
便慌忙移开,耳根却都红了。渐渐的梅雨季过去了,蝉鸣渐起,
他开始带些好意思色小玩意来:龙井新茶、定胜糕、湖心亭的藕粉。
她则是会把修复好的残页给他看,讲解不同纸张的特性,教他辨认不同朝代的墨色。
七月初七那天,他带来一支银质书签,上面刻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没接,
只是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枚青田石印章,刻着"之州"二字。
"我初学篆刻,刻得不好,你别嫌弃。"她把锦盒推过去,声音细若蚊蚋。他拿起印章,
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石面,忽然紧紧的握住她的手:"诺楠,等我把文庭阁的事办完,
我便向你提亲,可好?"她的手在他掌心轻轻的颤抖,却没有选择抽回。
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响亮,有几缕调皮的阳光穿过芭蕉叶,在她的脸上投下几道晃动的光斑。
她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的落在了他心头上。
他原以为日子会这样慢慢的过下去,像西湖的水,平静无波。却没有想到,
在民国十五年的春天,会来得那样猝不及防。那年三月,沪杭铁路上的火车忽然多了起来,
车厢里挤满了身穿军装的士兵。报童在街上手里举起张报纸用力的挥动着,
并大声的叫喊着"卖报卖报,北伐军逼近杭州",茶馆里的茶客们议论纷纷,
说直系和奉系就要在江浙开战。而此时文庭阁的馆长找到他,说时局不稳,
让他尽快把重要的古籍转移到上海租界。"诺楠,跟我一起去上海吧。
"他在修复室里收拾行李,把几本珍贵的孤本放进特制的木箱,
转身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说"杭州迟早要乱,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太过危险。"此时,
她正在给一幅《千里江山图》的摹本装裱,听到这话,手里的浆糊刷顿了顿,
眼神有些不敢直视他:"我走了,这些古籍怎么办?
"修复室的架子上摆满了需要修复的书卷,从《永乐大典》的残页到明清文人的手稿,
这些都是她父亲毕生的心血。"我已经联系了上海图书馆,他们愿意暂时收留这些古籍。
"他轻轻将她的身子转向他,虚虚的握住她的肩膀,"诺楠,书坏了可以再修,
但人不能出事。"她望着那些泛黄的书页,
眼眶渐渐红了:"可这是我爹一辈子的念想......"他把她虚虚的揽进怀里,
闻着她发间的桂花香:"等战事平息,我们就回来,把这里重新修好。我向你保证。
"她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最终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三天后,
他们带着三十多箱古籍,登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临行前,她锁上了修复室的门,
把钥匙系在了玳瑁簪子上,插进了发髻。火车开动的时候,她望着窗外倒退的杭州城,
忽然不知怎么就想起母亲临终前对她说的话:"囡囡,乱世里的人,就像水上的浮萍,
聚散不由己。"上海的法租界像个世外桃源,电车在柏油路上穿梭,咖啡馆里飘着爵士乐,
黄浦江上游轮的汽笛声此起彼伏。他带着她在辣斐德路租了一栋小楼,楼下是书房,
楼上有两间卧室。靠左的卧室采光好,他让她住了进去。而靠右的卧室有些潮湿,
是他的卧房。来到上海的这些日子,她把他带来的古籍一一登记,
每天依旧帮着修补那些残页,只是身边多了一个他。有时他在印书馆的工作很忙,
偶尔要去闸北的工厂监印古籍,大部分的时候深夜才回来。她总是留着一盏灯,
桌上温着莲子羹。而等他回来时,总能第一时间看见她趴在书桌上睡的香甜,
手边还放着没有完成的修补稿。这时他总会轻轻把她抱进她卧室的床上,盖好被子。
然后坐在灯下,看她恬静的睡颜。有时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
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觉得,这便是乱世里最好的安稳,随后转身离开,
给她关上了房门。五月里的一天,他早早地就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红绸缎的盒子:"诺楠,
你看。"里面躺着一对赤金镶红宝石的耳环,宝石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这是我托人从印度带来的,据说红宝石能保平安。我希望你永远平安"说着他拿起一只,
想为她戴上,她却躲开了。"太贵重了。"她低下头,低低的呢喃着,
"我们现在......""傻瓜。"他捏住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下个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我们成亲,可好?"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像是落满了星星:"真的?""自然是真的。"他刮了下她的鼻子,
"我已经请人看过了黄历,那天宜嫁娶。"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
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之州,我以为......以为我这辈子都等不到了。没想到,
没想到……"他心疼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心里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一样:"等我们成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