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稿的空白像一张不断扩张的巨口,
最终稿的期限就是悬在头颅上方、不断滴着计时毒汁的刀锋。
塞巴斯蒂安·索恩瘫坐在破败书房的陈腐气息里。墙壁上残存的壁纸卷曲如枯死的蚕茧,
唯一工作的屏幕,正是他无法摆脱的现代刑具——刺眼的白光中,
一行行催稿邮件像不断滴落的黑色蠕虫,来自那个永远西装革履、语调如同精算师的经纪人,
格雷厄姆·威尔克斯。“塞巴斯蒂安,黄金档期在流血!”“业界在期待一个标志性回归!
”“那个老套的灵感火花呢?快让它燃烧起来!”每一行字都在啃噬他剩余的意志。
而屏幕上更下方,则是那些像针尖般刺入他内心的读者评论:“索恩完了!”“江郎才尽!
”“他过去的那些书,现在看来简直像高中生日记。”恶毒,精准,
把他钉死在名为失败的耻辱柱上。时间,是种能缓慢将灵魂熬至干涸的酷刑。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像一具被无形的线勉强牵扯的木偶,僵硬地走向书桌。
抽屉底部冰冷沉重的手指所触及的,并非笔记本,而是几种药瓶杂乱堆积的小小墓园。
那些药名复杂而充满警告意味,曾被包装成精神世界开锁的万能钥匙,
此时却更像是通往虚无的船票。窗户被用力推开,城市冬夜的嘶鸣猛然灌入。
刀锋般的冷风切割着脸颊,但他早已麻木。他低下头,俯视着脚下深渊般的城市灯火,
微弱的光点在冰冷雨雾中晕开一片黏稠模糊的猩红色调,仿佛大地流出的污浊脓血。
高处凛冽的风扯动着他的头发和衣领,像无数冰冷的手在撕扯他的灵魂。结束了吧。
让一切都成为这个烂俗剧本里注定的、仓皇潦草的句号。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温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磁力,轻易刺透风的呼啸。“死亡是终点,索恩先生。
但或许…它可以成为你下一个伟大故事的起点?”塞巴斯蒂安猛地回头,
身体在窗台边缘打了个趔趄,瞬间失重的恐慌攫住了心脏。
那个人毫无征兆地立在房间的阴影深处。
衰败书房本身的黑暗折叠凝聚而成——剪裁完美却色调过于黯淡的西装、一顶礼帽压得很低,
帽檐下只有一张唇线分明、似乎总带着微妙弧度的嘴,
令人完全无法确定是微笑还是别的什么。像一株生长在腐烂木头上的菌类,
异常却又协调地融入了这颓败之地。“你是谁?”塞巴斯蒂安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怎么进来的?”“名字并不重要,您暂时可以称呼我为‘引路人’,”陌生人微微欠身,
姿态无懈可击,“一扇未完全锁闭的门扉,足以邀请一个怀揣解决方案的人进入。
尤其是在……对方渴望终结痛苦的时候。”他步履从容地靠近,皮鞋踏在磨损的地板上,
几乎没有一丝声响。塞巴斯蒂安被他身上弥漫的那种绝对自信的平静包裹着,
竟一时忘了危险和质问。他后退了两步,离开了那虚无的窗口边缘。“终结……或是开始?
”陌生人停在塞巴斯蒂安的书桌前,
苍白修长的手指无意般掠过桌面上堆积如山、布满杂乱划痕和被潦草涂掉字句的废稿。
“你的痛苦,你的枯竭,并非独一无二,索恩先生。但你的天赋,你驾驭文字的力量,
是被世人见证过的。”他抬起眼,帽檐下的阴影似乎短暂退却,
露出一抹幽深得如同古井的平静光芒,“那些指责?
它们只是平庸者在伟岸城堡下投出的卑微石子。难道巨石会在意浮尘的聒噪?
”塞巴斯蒂安的呼吸在无意识间变得粗重。这些话,
每一个词都仿佛来自某种直抵灵魂深处的蛊惑之泉,冲刷着他被绝望侵蚀的骨髓。
“你……到底要说什么?”他嘶哑地问。“一场交易。”陌生人的手抬起,
如同魔术师般展开动作。一个狭长的银灰色钛合金盒子出现在他掌心,泛着冰冷精密的光。
盒盖无声滑开,露出内部铺衬的深蓝丝绒凹槽。凹槽里安静地卧着一支结构复杂的注射装置,
透明的储液仓中盛满一种极为粘稠、如同凝结星辰般泛着幽蓝微光的液体。
盖着细密得匪夷所思的蚀刻纹路——一张张细微到几乎看不清、却在扭曲中无声嘶喊的人脸。
塞巴斯蒂安的视线粘在那幽蓝的液体上,它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
在他视网膜深处无声脉动、燃烧。他移不开眼。“那是什么?”他艰涩地问。
“一种……非常态的钥匙。”陌生人的指尖带着近乎怜惜的姿态,拂过冰冷的注射器外壳,
“它开启的门扉,通往所有艺术家灵魂深处终极的黑暗矿藏:濒死的边界。
纯粹的、未经稀释的虚无之痛。”帽檐微微调整角度,那片阴影再次完全笼罩了他的双眼,
只留下那一抹神秘的弧度在晦暗中若隐若现。他压低了声音,
带着难以抗拒的鼓动:“五十九分零四秒,绝对的清醒濒死体验。
你的心脏会在极限边缘挣扎,每一个细胞都将呼喊撕裂你神经的痛苦。
你感官上的极限将被彻底扩张、炸裂,超越日常存在边界,看见真实本质的火焰。然后,
解药会让您安全回归。”他从盒子另一端拈起一支更小的针剂,
里面是宝石般纯净的赤红色液体,“‘钥匙’开启,‘闸门’关闭,完美过程。
作为交易——您需要付出的代价,只是您亲历那次极端状态时的真实感受数据。
我只需要那份独家的、源自创造者之魂的原始记录。”“五十九分钟?在死亡边上?
”塞巴斯蒂安的声音微微颤抖,“你疯了?人怎么可能……”“恐惧源于未知。
而我能提供的是精确的技术保障。”陌生人轻轻拿起注射器,
那种幽蓝光芒在他苍白的手上流转,如同流动的剧毒磷火。
“那些平庸的灵感矿脉早已被你挖尽了,不是吗?索恩先生。这次是直达深渊的直通车。
你将从永恒的黑暗矿脉核心,带出前所未见的钻石。只有你,”陌生人逼近一步,
冰冷的注射器几乎要贴上塞巴斯蒂安因激动而灼热的皮肤,“一个真正理解创造之痛的人,
才配得上这份馈赠,才能把它转化为震撼人类的语言。那是……‘终极’的故事,
它将让过去所有的辉煌重新黯然失色。”房间里只剩下塞巴斯蒂安粗重如抽风机般的喘息。
绝望的灰烬深处,一丝微弱、却足以吞噬一切的火焰被这疯狂至极的承诺点燃了。
他盯着那抹幽蓝的光点,像盯着唯一的救赎灯塔。艺术需要牺牲。
极致之美往往在断崖边缘才能采摘。他颤抖的双手伸向注射装置。“数据……只是数据?
”塞巴斯蒂安的手指抚过冰冷的钛合金盒壁,喉咙发紧。“契约的精髓,索恩先生。
”陌生人从容地将主注射器组件拆下,动作精细优雅,“纯粹的素材,珍贵的记录。
就像科学家需要星辰的谱线,而您,将带回一个造物主才能触及的灵魂风暴记录。
”他旋开注射装置的接口盖,冰冷的手术级器械闪烁着无情光芒。
“您愿意打开这扇通往终极创作深渊的门吗?”塞巴斯蒂安闭上眼,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每一次震动都清晰印在冰冷的窗户玻璃上。
恶评、还有自己血管深处对于空白稿纸无休无止的恐惧……所有声音都汇聚成一声尖锐长啸。
他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一个输红眼的赌徒推上了全部仅存的筹码:“来吧。
”尖锐细小的金属针尖毫无预兆地刺破他臂弯处薄薄的皮肤,
深蓝色的粘稠液体宛如具备独立意志的异物,冰寒刺骨,持续不断地被泵入他的血脉。
塞巴斯蒂安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绷直如石像。
痛感——那并非普通的疼痛——更像是亿万只烧融的黄金铸成的蚂蚁顺着血管凶暴奔涌!
它们啃噬着神经末梢,灼烧的狂喜与撕裂的剧痛以无法解析的方式扭打撕扯。
血管不再是通道,而是他体内骤然爆裂的火药桶,
每一次搏动都在他的骨髓里制造一场炽热毁灭风暴。
“呃——啊——”嘶哑的喊叫尚未完全溢出喉咙,
强烈的失重感便粗暴剥夺了他双脚与大地的最后联系。
他感觉自己正被一个黑暗的无底旋涡凶悍吞噬,身体每一部分都在尖叫着分崩离析,
向着下方、无穷无尽的下方疯狂塌陷——而下方,
等待着的是冰冷的、纯粹的、没有任何温度也毫无声光的、绝对的湮灭虚渊。
绝对的虚无比任何想象的酷刑更恐怖。“解药!给我……解药……”他牙齿剧烈打颤,
意识在冰与火的撕裂中急速消散,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然而,
就在那席卷灵魂的无底坠落的狂潮即将淹没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边缘时,
一个声音却如同最锋利冰锥猛然穿透狂乱的轰鸣,直接刺入他即将停止思考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