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雨,带着透骨的凉意,渗进永崇坊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李慕白裹着单薄的麻衣,
蜷在冰冷的草席上,胃里火烧火燎。桌上,一张刺目的“欠债十贯”的麻纸,
和一份誊抄着“李慕白未第”的榜文,是他重生于盛唐开元八年唯一的“家当”。
前世的李明,一个痴迷唐诗宋词却碌碌无为的中文系学生,一场车祸后,
竟成了同名同姓、家徒四壁、科举落第的唐朝穷书生。巨大的绝望几乎将他吞噬。
他摸索着从墙角一个破旧书箱底层,
翻出一本几乎散架的线装书——那是他前世视若珍宝的《李太白全集》残卷,
此刻成了他在这个时空唯一的锚点。“蜀中李太白?其诗颇有气象,
然未闻达于京师……”酒肆角落,邻桌醉汉的闲谈,如同惊雷炸响在李慕白耳畔。李白!
他还未成名!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带着罪恶的狂喜,瞬间攫住了他:那些光耀千古的诗句,
此刻还只存在于那个蜀中青年的胸臆之间!几天后,长安最负盛名的“谪仙楼”内,
一场名流云集的诗会正酣。酒意与绝望催生的孤勇,让李慕白猛地站起,
无视周遭鄙夷的目光。他抓起案上饱蘸浓墨的狼毫,踉跄扑向酒肆中央空置的粉壁。
手臂挥洒,带着前世刻骨铭心的记忆,带着今生孤注一掷的疯狂:“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笔走龙蛇,墨汁淋漓。豪迈奔放的诗句,挟着雷霆万钧的气势,
第一次在盛唐的长安轰然炸响!满堂喧嚣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
从惊愕、不屑,逐渐转为难以置信的震撼。须发皆白、时任秘书监的文坛泰斗贺知章,
猛地从席间站起,手中酒杯“啪”地摔落在地。他踉跄着冲到粉壁前,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那尚未干透的墨迹,身体剧烈颤抖。忽然,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
竟当着满长安名士的面,对着衣衫褴褛的李慕白,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跪倒,
声音带着哭腔般的激动:“谪仙人!此乃谪仙下凡矣!贺季真何幸,得见真仙!
”“谪仙人”李慕白之名,一夜之间,传遍长安。贺知章视若珍宝,将他迎入府邸,
锦衣玉食,待若上宾。在贺老的极力引荐下,李慕白迅速融入长安最顶级的文化圈层。
在接下来的数月里,他如同一个精准的“诗库”,在一次次宴饮、诗会中,
“挥毫泼墨”:月下花间,他吟出“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赢得满堂喝彩;送别友人,他写下“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情真意切,
令人动容;面对仕途艰险的感慨,他抛出“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其一》,引发无数共鸣。
每一次“创作”,都为他头上的光环增添一分璀璨。贺知章的推崇备至,
名士如张旭、吴道子的交口称赞,让“诗仙”李慕白的名号,如日中天。
李慕白沉溺在这前所未有的名望与优渥之中,内心深处那点因窃取而生的不安,
被汹涌的赞誉和生存的满足感暂时压到了最隐秘的角落。长安的繁华,似乎已在他脚下。
李慕白的“仙名”,终于穿透了重重宫阙,直达天听。开元天子李隆基,
与酷爱诗文的玉真公主,对这位“谪仙”充满了好奇。宣召的旨意抵达贺府时,
李慕白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巨大的虚荣填满。金碧辉煌的大明宫,百官肃立,御座高悬。
唐玄宗李隆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阶下这位风姿俊逸的年轻“诗仙”,玉真公主美目流转,
侍立一旁的杨贵妃亦投来好奇的目光。皇帝随意一指殿外巍峨的终南山,
笑问:“李卿诗才天授,可能以此山为题?”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向李慕白。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脑海中那雄奇险峻、气象万千的《蜀道难》奔腾而出。他睁开眼,
眼中似有电光闪过,朗声吟诵:“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
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奇绝的想象,磅礴的气势,
瑰丽的辞藻,将蜀道的艰险描绘得淋漓尽致,
仿佛将整个盛唐的雄浑气象都浓缩于这金銮殿上。百官听得如痴如醉,玄宗拍案叫绝!
兴之所至,他甚至示意身旁的杨贵妃。这位绝代佳人,竟真的轻移莲步,走到李慕白案前,
伸出纤纤玉指,亲自为他研墨!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玄宗龙颜大悦,
当即御口亲封:“卿乃天授,当为‘诗仙’!赐金册玉卷,翰林供奉!”那一刻,
李慕白站在了大唐荣耀的巅峰。御赐的“诗仙”金册玉卷,光芒夺目;贺知章欣慰的泪水,
同僚艳羡的目光,长安城狂热的追捧……然而,在这无上荣光的背后,
是越来越频繁的宫廷应酬,是如履薄冰的伴君生涯,
是内心深处日益滋长、再也无法忽视的巨大空洞。每一次“创作”,都像是一次灵魂的鞭笞。
他开始感到记忆的模糊,有时半夜惊醒,拼命回想某句诗的下一句,冷汗涔涔。一日,
贺知章邀约,与几位名士于西市最有名的“胡姬酒肆”雅聚。酒过三巡,丝竹悦耳,
李慕白却有些心不在焉。突然,隔壁角落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身着半旧布衣、腰悬长剑的年轻男子,显然已酩酊大醉,拍案而起,对着空荡荡的酒碗,
带着七分醉意三分狂狷,放声高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正是那首开启李慕白“诗仙”之路的《将进酒》开篇!“哈哈哈!
又一个学诗仙疯魔的!”“东施效颦,聒噪!”“店家,快把这醉汉轰出去,
莫扰了贵人雅兴!”满堂宾客哄然大笑,讥讽之声不绝于耳。那布衣剑客在哄笑声中僵住,
醉意被羞愤冲散,英俊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与难堪,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角落里的李慕白,手中的琉璃杯“啪”的一声脆响,捏得粉碎!
琥珀色的酒液混着殷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滴落。他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瞳孔紧缩,
死死盯住那个落魄的身影——剑眉星目,气质狂放不羁,腰间那柄长剑绝非装饰……是他!
那个蜀中来的布衣剑客,那个此刻在长安无人识、被肆意嘲笑的醉汉……才是真正的李白!
李慕白只觉得天旋地转,金殿的荣耀、贵妃的捧砚、满城的颂扬,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化作齑粉,露出底下那名为“窃取”的、丑陋不堪的真相。
贺知章担忧地看向他惨白如纸的脸:“慕白?你……”李慕白猛地低下头,
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失态。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看到了自己偷走的不只是诗句,而是一个本该光芒万丈的天才的整个人生起点。那一夜,
李慕白彻底失眠。李白在哄笑声中羞愤茫然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灵魂。
盛名、高位、荣华,此刻都成了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呐喊:是你!是你偷走了属于他的星辰!
他开始动用自己“诗仙”的资源和影响力,小心翼翼地、近乎隐秘地,
关注着那个真正的李白。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远远地缀在那个落拓不羁的身影之后。
他看到李白怀揣着诗稿,意气风发地去拜谒当朝宰相张说,却在朱门高户前吃了闭门羹,
门房鄙夷的眼神像刀子;他看到李白在市井酒肆中,与贩夫走卒高谈阔论,兴之所至,
吟诵出自己新作的诗句那是李慕白未曾剽窃的,如“长相思,在长安…”,其想象奇诡,
情感浓烈,然而听者寥寥,或嗤之以鼻:“什么玩意儿?比诗仙差远了!
”;他看到李白那柄心爱的长剑,为了换一壶劣酒,
最终被送进了当铺的窗口……那曾经该执笔惊风雨、仗剑走天涯的手,此刻空空如也。
李慕白的心,被这目睹的每一幕凌迟着。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日夜不息地冲刷着他。
一个清冷的月夜,李慕白鬼使神差地来到渭水边。远远地,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李白独立于萧瑟的河风中,对着滚滚东去的浑浊河水,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