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第三次在这间白色病房里醒来。消毒水的气味渗入他的每一个毛孔,
刺骨的冷随着日光灯的惨白一起倾泻而下。这是第三次,还是第三十次?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就像被抽离了灵魂的躯壳,空洞而陌生。"今天感觉如何,王先生?
"门口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手中抱着记录板。她的面容模糊不清,
像是被雨水浸湿的照片,唯有那双眼睛格外清晰——无机质的褐色,
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秘密。"我感觉很好,"王明说,声音干涩,"我可以出院了吗?
"女医生——记录板上的名牌写着"陈医生"——微笑着摇头:"恐怕还不行。
您还记得您为什么在这里吗?"这个问题每天都会被问到,答案却始终变化。
有时他记得自己因幻觉住院;有时他确信这一切都是阴谋;更多时候,记忆如同一片迷雾,
他只能凭直觉摸索前行。"我妻子让你们把我关在这里,"他最终说,
"因为她想独吞我父亲的遗产。"陈医生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这是您昨天的答案。
前天您说是因为您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您到底记得什么,王先生?"窗外,
一只乌鸦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漆黑的眼睛直视病房。王明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记忆碎片如同万花筒般旋转、重组。"我记得镜子,"他低声说,
"我记得镜子里的那个人不是我。"陈医生点点头,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很好,
我们今天就聊聊镜子里的人。能告诉我您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吗?"六个月前,
王明的父亲因心脏病突发去世,留下了数额可观的遗产。作为独子,王明本应继承全部财产,
但父亲的遗嘱中有一个奇怪的条件:王明必须在父亲的老宅中住满一年,
每天晚上都必须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面对那面古老的落地镜至少一小时。"这太荒谬了,
"王明的妻子林淑华说,"你父亲临终前精神可能不太清醒。我们可以找律师挑战这份遗嘱。
"但王明拒绝了。他与父亲的关系一直疏远而复杂,如果老人家临终前有这样一个愿望,
他愿意尊重。况且,只是在书房待一会儿,这要求并不过分。老宅位于城郊,
是一栋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西式楼房,经历了战争和岁月的洗礼。
王明已经十五年没有踏入这个地方了,自从那场改变一切的争吵后,
他与父亲的交流仅限于每年几次敷衍的电话。书房在二楼尽头,是父亲的私人领地。
推开厚重的橡木门,灰尘在阳光中飞舞,如同微缩的宇宙。
房间正中央矗立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镜,镜框由黑色的木材雕刻而成,上面盘绕着奇异的花纹,
乍看像藤蔓,仔细辨认又像某种扭曲的文字。"这面镜子是什么时候买的?
"王明问管家老周,"我小时候没见过它。"老周的表情有些古怪:"这面镜子一直都在,
少爷。自从我四十年前来到这个家,它就在书房里了。老爷说这是祖传之物,历代单传。
"第一个晚上,王明坐在书桌前,面对着那面镜子。起初,他试图工作,回复邮件,
处理公司事务,但很快发现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镜中的倒影总是若隐若现地晃动,
仿佛有人在镜框后方轻轻摇晃镜面。午夜时分,当他起身准备离开时,
镜中的倒影却没有随之而动。那个"他"依然坐在书桌前,低着头,仿佛在专注地书写什么。
王明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镜子,一切恢复正常,
镜中的他也站立着,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一定是太累了,"他自言自语,"眼花了。
"第二天,他向妻子提起这件事,但林淑华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就是想太多。
老宅空置这么多年,肯定会有些怪事。如果实在不舒服,
我们可以雇个人代替你完成这个荒唐的条件。"王明摇头拒绝。
他开始对那面镜子产生一种莫名的好奇和执念。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他静静地坐在镜子前,
仔细观察每一个细节。
镜中的世界似乎与现实有微妙的差异——书架上的书籍排列顺序略有不同,
墙上的挂钟走得稍慢几分钟,而最奇怪的是,镜中的他总是比实际动作慢半拍,
就像一个不太同步的录像。第七天晚上,王明带了一本父亲的日记到书房。
这是他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记录了父亲最后五年的生活。大多数内容平淡无奇,
但有几页被撕掉了,撕痕参差不齐,仿佛是在极度情绪化的状态下完成的。午夜,
当他正在阅读时,镜中的自己突然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嘴角扭曲成一个不属于他的笑容。
更可怕的是,那个"他"的嘴唇开始蠕动,无声地说着什么。王明惊恐地站起身,
但镜中的倒影依然坐着,继续做着口型。凭借多年察言观色的交流经验,
王明勉强辨认出那个自己在说:"终于又见面了。"他冲出书房,心跳如雷。当晚,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站在一条长廊上,两侧全是镜子。每面镜子里都有一个他,
但每个倒影都略有不同——有的头发稍长,有的体型稍胖,有的眼神更加阴郁。
在长廊尽头站着一个背对他的人,那人缓缓转身,露出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却带着他从未有过的冷酷表情。那个"他"说:"你占据了不属于你的位置。
是时候物归原主了。"王明尖叫着醒来,发现自己满头冷汗。林淑华不在身边,
他隐约记得她说要回城里处理一些事情。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带来短暂的安宁。
"只是个噩梦,"他告诉自己,"只是压力太大了。"但接下来的日子里,怪事接连发生。
他发现家中的物品位置被移动,
却不记得自己动过它们;管家老周说昨晚看见他在花园里散步,
但他确信自己整晚都在卧室;最诡异的是,
他开始在各种反光表面中看到那个不同步的自己——水面、玻璃、甚至手机屏幕上,
那个"他"总是慢半拍,而且眼神中带着某种审视和算计。第十五天晚上,他决定打破常规,
不去书房面对那面镜子。他锁上书房的门,将钥匙扔进了花园的池塘里。当晚,
他把所有能找到的镜子都藏到了卧室衣柜里,甚至用床单盖住了电视和窗户。半夜,
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声音来自书房的方向。"不可能,"他低声说,"那里锁着呢。
"敲门声持续着,由轻到重,最后变成了剧烈的砸门声,仿佛有人用全身的力量撞击木门。
王明蜷缩在床上,捂住耳朵,却还是能听见那令人发狂的噪音。突然,一切安静下来。
卧室的门缓缓打开,走廊的黑暗中站着一个人影。"你好,王明,
"那个声音与他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为什么不遵守规则呢?
""所以您认为镜子里走出了另一个自己?"陈医生的声音将王明拉回现实。
病房的白炽灯刺痛他的眼睛。窗外的乌鸦已经不见了,但天空中盘旋着更多的黑影。
"不是我认为,"王明感到一阵烦躁,"是事实如此。那个镜中的我取代了真正的我。
现在坐在这里跟你说话的,可能根本不是真正的王明。
"陈医生的笔停了下来:"有趣的想法…那么,真正的王明在哪里呢?""在镜子里,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被囚禁在那个世界里,就像我父亲一样。""您父亲?
""我父亲在日记中写道,镜子里有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平行但略有差异。
他发现镜中的自己想要取代他,于是设下这个陷阱——让继承人必须面对镜子。
他知道那个生物会被财富吸引,会主动现身。
"陈医生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波动:"您是在镜子前找到父亲的日记的?""不,
是在他的保险箱里。但那些关键的页面被撕掉了。我想那是被镜中人做的,
他不想让我知道真相。""王先生,"陈医生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根据我们调查,
您父亲没有留下任何日记。事实上,您父亲在您八岁时就已经去世了,
您是由继父抚养长大的。"王明愣住了,大脑如同被闪电击中。
记忆碎片开始以新的方式重组——童年的模糊面容,葬礼上的黑色雨伞,母亲哭泣的样子,
以及那个陌生男人搂着母亲肩膀的画面。"不可能,"他低声说,"我记得很清楚,
六个月前,我接到老周的电话,说父亲突发心脏病...""王先生,
"陈医生的声音温和却坚定,"老周是您继父的管家,您从未见过他。您继父三个月前去世,
留下了一笔遗产。您声称要搬到您继父的老宅完成遗嘱条件,
但那栋房子已经在五年前被拆除了。"王明的世界开始崩塌。如果父亲——不,
继父的老宅不存在,那他这几周的记忆是什么?那面镜子呢?
那个从镜中走出来的"自己"又是什么?"我妻子..."他急切地问,"林淑华在哪里?
她可以证明..."陈医生的眼神变得复杂:"王先生,您从未结婚。
林淑华是您大学时期的女友,在八年前就与别人结婚了。"房间开始旋转,墙壁仿佛在呼吸,
扩张又收缩。王明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
"我结婚了...我有照片...我们同居了五年...""您能描述一下林淑华的样子吗?
"陈医生问。王明张开嘴,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回忆起妻子的面容。
他记得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头黑发,但具体的五官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完全空白。
"我...我不记得了,"他承认,声音颤抖,"但这不代表她不存在!"陈医生点点头,
写下了什么,然后说:"王先生,您是三周前被送来的。您的邻居报警说,
您在公寓里大喊大叫,声称有人从镜子里出来要杀您。警察到达时,
发现您持刀对着浴室的镜子,镜面已经被砸碎了,您的手上全是血。"王明低头看自己的手,
这才注意到上面缠绕的绷带。"我们在您的公寓里发现了大量笔记和绘画,"陈医生继续说,
"都是关于镜子和一个您称为'镜中人'的存在。您还在墙上画满了符号,
声称这些能防止那个存在穿越过来。
"一幅画面闪过王明的脑海——他在公寓的墙上疯狂地涂鸦,
用红色颜料画出复杂的封印图案。这记忆如此鲜明,与他之前关于老宅的记忆形成鲜明对比。
"我不..."他试图反驳,但话语卡在喉咙里。
"更值得注意的是..."陈医生翻开记录板上的另一页,
"我们发现您公寓内的所有反光表面都被覆盖了——镜子被布遮住,窗户贴了黑纸,
甚至金属表面也被涂上了颜料。您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王明闭上眼睛,
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他记得自己确实这么做过,但记忆中这发生在老宅,而不是什么公寓。
两组记忆在脑中碰撞,互相矛盾又互相渗透。"因为我看见了,"他最终说,
"每次我看向反光面,看到的都不是我自己。至少,不完全是。那个影像总是慢半拍,
眼神不对,微笑的方式也不对。它在观察我,学习我,准备取代我。
"陈医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您认为这个存在已经取代了您吗?""我不确定,
"王明诚实地回答,"有时我觉得我还是我,
但有时...有时我会发现自己做了一些不记得的事,去了不记得去过的地方。
就像...就像我的身体被占用了,而真正的我只是个旁观者。
""您能辨认出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吗?有什么征兆吗?
"王明思索了一会儿:"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像是...一种电流通过脊椎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