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夜风，带着白日未散的燥热和汽车尾气的余味，钻进上号敞开的领口。他靠在送餐站点的墙角，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看着动力发来的那串关于“酸甜苦辣咸”的长文，屏幕的光映着他眼下的乌青和嘴角一丝无奈的苦笑。
“这书呆子…” 他低语，手指悬在键盘上，想说什么，又觉得沉甸甸的。是啊，享受？这几天跑下来，享受个屁！腿肚子灌了铅，后背那根筋像被谁拧着，耳朵里还嗡嗡响着客户催单的电话和导航机械的“前方路口左转”。入职了，就得按点卯，按规矩，晚一分钟都可能扣钱。那点“享受人生”的小火苗，还没窜起来，就被现实一瓢冷水浇得透心凉。他感觉自己像上了发条的陀螺，被看不见的鞭子抽着，只能转，不敢停。
手机又震了，是动力的语音，带着水城特有的慢悠悠调子，却透着关切：
“上号？歇着了没？看你这两天闷葫芦似的，话少得跟那帛书上的蝌蚪文一样难猜。是不是北平的风沙太大，把你嗓子眼糊住了？”
上号搓了把脸，按下语音键，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嗨嗨，哥哎，糊啥嗓子眼，是累得张不开嘴了。还享受呢…你这理论家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现在是‘螺丝钉’，钉在人家系统里了。早七点到晚十点，卡得死死的，喘口气都得算着时间。以前还能跟你瞎侃几句‘道’，现在脑子里就剩‘单号’‘路线’‘别超时’…享受？能按时吃口热乎的，路上别摔跟头，就是老天爷赏的‘甜’了。”
水城那头，动力正盘腿坐在书桌前，昏黄的台灯下摊着那卷影印的帛书。他听着上号疲惫不堪的声音，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那点关于“享受即毁灭”的玄思，在兄弟实实在在的苦累面前，显得轻飘飘又遥远。他想起上号以前眉飞色舞讲段子的样子，跟现在这蔫头耷脑的劲儿，判若两人。
“兄弟…” 动力把书轻轻推到一边，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水汽般的温润，“是哥想岔了。我那话，是自个儿钻牛角尖，纸上谈兵。啥酸甜苦辣咸，啥道不道的…在你那儿，现在就是‘累’这一个字顶天立地了，对不？”
他顿了顿，似乎在下决心，然后才慢慢开口：
“可上号，咱俩是啥？是光屁股玩到大的泥腿子兄弟！你跟我这儿，还用得着装那‘合格螺丝钉’的样儿？累就是累，烦就是烦，憋屈就是憋屈！你骂两句娘，哥听着！你叹口气，哥也懂！咱俩的道，不是非得论出个子丑寅卯。你跑你的外卖，风里雨里那是你的‘道场’；我翻我的故纸堆，云里雾里也是我的‘修行’。可这‘道’它再远，咱哥俩这根线，它不能断啊！”
动力的话像一股温热的暖流，透过冰冷的手机淌进上号心里。他鼻子有点发酸，靠着冰冷的墙壁，腰背的酸痛似乎都轻了些。
“哥…” 上号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又扯出点笑意，“你这张嘴啊，翻书翻的，倒比我这跑腿的还会哄人。行！听你的！不装了！他娘的，累！真累！脚底板都不是自己的了！那破系统催命似的，送晚了还要看人脸色…享受？享受个锤子！我现在就想躺平了当条咸鱼！”
“哈哈哈！”动力在那边乐了，笑声爽朗，驱散了上号心头的阴霾，“这就对了！咸鱼好！咸鱼也是鱼，也得喘气儿！咱不当那被抽得冒烟的陀螺，咱就当那…那被生活腌入味儿了的咸鱼！累趴下了不怕，喘匀了气，咱再翻个身！你那‘享受’也没错，兄弟，不是非得山珍海味才叫享受。你想想，送完最后一单，找个街边小摊，来碗热腾腾的炸酱面，那面条裹着酱嘬进嘴里的滋味儿，算不算享受？风里雨里跑了一天，回到家，热水一冲，往床上一瘫，骨头缝儿里那声‘啊…’算不算享受？这滋味儿，它也是你‘酸甜苦辣咸’里头的‘甜’啊，是扎扎实实挣来的！”
动力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上号心里某个被疲惫锁住的匣子。是啊，那碗蹲在马路牙子上狼吞虎咽的面，那回到出租屋热水冲刷掉一身尘土和疲惫的瞬间…那种简单的、带着生存韧劲的满足感，不就是此刻最真实的“甜”吗？不是虚无缥缈的“享受”，而是从苦里硬生生熬出来、咂摸出来的滋味。
上号深深吸了一口混浊的空气，又重重地吐出来，仿佛要把胸口的郁结都吐掉。他看着远处写字楼依旧亮着的灯火，还有身边同样疲惫却仍在整理外卖箱的同行，眼神里那点麻木的黯淡，似乎被什么东西悄悄擦亮了一角。
“哥，你说得对。” 他对着手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重新落地的踏实，“是得喘气儿。咸鱼也得翻个身…还得沾点酱！” 他想起明天还得早起，还得面对那催命的系统，但此刻心里那沉甸甸的巨石，好像被兄弟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撬开了一条缝，透进了点光，也透进了点活气。“行了，不跟你贫了，明天还得当‘合格螺丝钉’呢。你也别熬太晚，你那帛书上的蝌蚪文，小心看多了真飞起来！”
“飞不了！”动力笑着保证，“哥的根，扎在咱水城的泥巴地里，也扎在你小子这儿呢！踏实睡你的去！天塌下来，还有哥给你顶着…哦不，跟你一块儿当咸鱼顶着！”
夜色更深了。上号收起手机，扶着酸痛的腰慢慢站直。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寂静的街道上。他拍了拍沾灰的裤腿，走向那辆陪伴他奔波了一整天的电动车。外卖箱里，还静静躺着一份因超时被退回、早已凉透的快餐。他看了一眼，没像往常那样沮丧地叹气，反而伸手进去，把那冰凉的餐盒掏出来，掂了掂。
“嘿，” 他对着空气，也像是对着远方的兄弟，低声咕哝了一句，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豁出去的劲儿，“明天…明天老子争取送快点，少凉一份儿！” 他把冷掉的餐盒重新放好，跨上电动车。拧动钥匙的瞬间，发动机的轰鸣在寂静的夜里响起，不再是令人烦躁的噪音，倒像是宣告他暂时卸下了些许重负、准备继续前行的号角。车轮转动，载着他和他那份被兄弟情谊捂热了些许的“酸甜苦辣咸”，重新汇入了这座巨大城市永不停止的脉搏里。远处，霓虹灯依旧闪烁，映着他远去的背影，那背影似乎比刚才挺直了一点点。
动力那边，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他拿起那卷帛书，却并未立刻打开。目光落在窗外水城静谧的夜色里，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帛书上的“道”玄之又玄，可眼前这份兄弟间沉甸甸的懂得与支撑，何尝不是最接地气的“道”？他轻轻抚过书页，心想：上号在风里雨里摸爬滚打，感受着最粗粝也最真实的人间道；自己在这方寸书桌前，追寻着穿越时空的思想道。道虽不同，可那份在各自泥泞里跋涉时，不忘回头拉对方一把、吼一嗓子“喘口气儿”的情义，才是照亮彼此路途最暖的光。他拿起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郑重地写下一行字，既非解读古语，也非哲理思辨，而是此刻最朴素的心声：
“道在脚下，亦在心头。兄弟安好，便是晴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