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寄死崖的阴影霜风像裹着冰碴子的刀子,卷过黑石村灰败的屋顶,
呜咽着撞在村后那道名为“寄死崖”的绝壁上,又反弹回来,
带着更深的寒意钻进每一道墙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混合着潮湿泥土的霉味、劣质松油灯燃烧的呛烟,还有一种更沉滞、更令人作呕的东西,
像是陈年棺木内里渗出的、被遗忘太久的腐朽。那是恐惧,
被无数代人的麻木和扭曲的“规矩”腌渍入骨,早已发酵成了村子的底色。
阿岩缩在自家堂屋冰凉的窗棂后面,单薄的肩膀抵着糊窗的桑皮纸,
那纸早已被经年的湿气浸得发黄发脆。他不敢用力呼吸,
怕惊扰了堂屋里那两个沉默的、如同石雕般僵立的身影。
昏暗的油灯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们的轮廓——他的父亲,石生,曾经是村里最壮实的石匠,
此刻却佝偻着背,仿佛一夜之间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椎;母亲春草,
平日里手脚麻利得像山里的松鼠,现在只是垂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件东西,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阿岩看清了,那是一件新缝的、深青色的寿衣。布料的颜色深得发乌,
像凝结的血块,又像暮色里最浓重的阴影。针脚细密得过分,
透着一股冰冷的、急于完成任务的匆忙。那青色刺得阿岩眼睛生疼,
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来,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爷爷明天才满六十,这件寿衣,
就是他的“六十大寿”贺礼,通往“寄死窑”的唯一行囊。
“祖宗的规矩……”父亲石生终于开了口,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朽木,
“不能破……”他重复着,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每一个字都沉重得能砸进地里。
母亲春草没有回应,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几缕灰白的发丝从发髻里散落下来,
黏在汗湿的鬓角。油灯的火苗在她空洞的眼睛里跳跃,映不出一丝光亮,
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她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抚摸着寿衣光滑冰冷的缎面,
那动作里没有一丝温情,只有一种被宿命捆缚的麻木绝望。2 寿衣的诅咒阿岩猛地缩回头,
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墙上,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般地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他不敢再看,
不敢再听。那件深青色的寿衣,像一个巨大的、不祥的符咒,悬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也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明天,爷爷就要穿着它,被送上寄死崖,
塞进那冰冷的、等死的石洞里。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愤怒和恐惧攫住了他,
堵得他几乎喘不上气。规矩?山神?他只想嘶吼,想砸碎点什么,想冲出去拉住爷爷,
带他逃得远远的。可他动不了,双脚像被冻在了这冰冷的泥地上。
他只能听着堂屋里压抑的沉默,听着风在崖壁间凄厉的呼号,
感觉自己也正一点点被这绝望的村子吞没。夜深了,村子沉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风似乎也倦了,只偶尔在屋檐下掠过,发出低低的、鬼魂叹息般的呜咽。
白日里那种病态的“庄重”褪去,只剩下赤裸裸的、渗入骨髓的寒意。
阿岩蜷在灶房角落冰冷的草铺上,身上盖着一条硬邦邦的薄被,睁着眼,
瞪着黑暗中模糊的房梁轮廓。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勒紧他的心脏。
爷爷就在隔壁,明天之后,隔壁就空了,永远空了。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传来,
像老鼠在墙根下打洞。紧接着,一只冰冷枯瘦、布满厚茧和褐色老年斑的手,
带着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草药和尘埃的陈旧气味,摸索着捂住了阿岩的嘴。
阿岩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住。是爷爷!他熟悉这双手,
曾无数次牵着他爬过山涧,也曾无数次粗糙地抚摸他的头顶。
“嘘……阿岩……别出声……”爷爷石根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压得极低,
嘶哑得像砂砾摩擦。那声音里透着一股阿岩从未听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让阿岩的汗毛瞬间炸起。捂在嘴上的手微微发抖,冰冷异常。阿岩僵硬地点点头,
爷爷才缓缓松开手,但另一只手立刻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阿岩,听着!”爷爷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聚焦,
死死盯着孙子的脸,急促的喘息喷在阿岩脸上,带着一种腐朽的甜腥气,
“那窑洞……寄死窑……不是空的!不是空的!”“什……什么?”阿岩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变成气音。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闪电般窜上头顶。
“我……他们提前带我去……‘熟悉地方’……”爷爷的牙齿在格格打战,
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仿佛耗费着巨大的力气,“那洞里……石壁上……全是……全是抓痕!
密密麻麻……刻得那么深……那么深……”爷爷枯瘦的手指在阿岩的手背上神经质地抓挠着,
模仿着那可怕的景象。阿岩仿佛能听到指甲刮过冰冷坚硬岩石的刺耳声音,
能闻到绝望挣扎时汗水和血腥的气息。“是……是以前那些……”阿岩喉咙发紧。“不止!
”爷爷猛地打断他,声音拔高了一瞬,又惊恐地压下去,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骇人的恐惧,
“阿岩,不止是那些!
在最里面……最黑的地方……光线都照不到的地方……”他急促地喘息着,
仿佛光是回忆就耗尽了力气,“那里的抓痕……不一样!
又粗又深……像……像……”他似乎在寻找一个足够恐怖的词,最终,
喉咙里滚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比喻:“……像被大野猪的獠牙豁开的!不……比那还大!
比熊瞎子还大!”他枯瘦的手猛地攥紧阿岩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那不是人!阿岩,
那不是人留下的!那是……那是……”3 石洞的秘密爷爷的话语戛然而止,
被一声沉闷、突兀的敲门声打断。咚!咚!咚!声音不响,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夜里,
砸在爷孙俩紧绷的神经上。是村长石虎那特有的、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叩门声。
爷爷像受惊的野兽,猛地抽回手,整个人瞬间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浑浊眼睛里那骇人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覆盖,
仿佛那敲门声就是最终的判决。他死死盯着灶房通向堂屋的那扇薄薄的门板,
仿佛能透过木板看到外面那冰冷的面孔。
“时辰……时辰快到了……”爷爷的声音只剩下游丝般的气音,破碎得不成调子。
就在这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爷爷枯槁的手在怀里摸索着,
猛地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塞进阿岩的手心。那东西棱角分明,
带着地底深处岩石的寒意和一种奇异的滑腻感。
其……尤其别靠近崖……”爷爷最后的话语被外面又一声更重、更不耐烦的敲门声彻底打断。
“石生!时辰到了!准备送老人‘归山’了!”村长石虎那洪亮却毫无温度的声音穿透门板,
像冰冷的铁水浇灌进来。爷爷最后看了阿岩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不舍,
有诀别,还有一种阿岩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于某种警告的绝望。然后,他猛地推开阿岩,
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顺从地,
一步一步挪向那扇即将为他敞开的、通往死亡崖壁的门。
他枯瘦佝偻的背影被油灯投在墙壁上,摇晃着,拉长着,扭曲成一个巨大而怪异的黑影,
像一个蹒跚走向深渊的鬼魅。阿岩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紧紧攥着爷爷塞给他的那个冰凉物件,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他不敢低头看,只用尽全身力气握紧它,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那东西的寒意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上蔓延,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冻结着他的血液。门板被拉开了,
外面冷冽的空气裹挟着村长石虎那张刻板、如同花岗岩般坚硬的脸,
以及他身后几个沉默壮汉模糊的身影,一起涌了进来。油灯的光线被搅动,
爷爷佝偻的背影被那几个人影无声地围拢、遮蔽,然后拖拽着,融入了门外更深沉的黑暗里。
脚步声沉重地远去,像踏在阿岩的心上,每一步都带走一份温度。阿岩死死咬着下唇,
直到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腥甜。他蜷缩得更紧,把脸深深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薄被里,
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那冰冷的物件紧贴着他的掌心,像一块从地狱深渊里挖出的寒冰,
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绝望的气息。爷爷最后那恐惧扭曲的面容,那关于巨大非人抓痕的低语,
那“它在等……”的破碎尾音,还有那敲门声带来的、象征着终结的冰冷权威,
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在他脑海里疯狂地缠绕、噬咬。
那不是人留下的……它在等……等什么?
三百六十天……4 封窑的绝望封窑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脏抹布,低低压在黑石村和那座狰狞的寄死崖上,
沉甸甸的,仿佛随时都会垮塌下来。没有风,空气粘稠滞重,带着一股湿冷的土腥气,
吸进肺里都感觉沉甸甸的,直往下坠。全村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
沉默地聚集在寄死崖下。没有人说话,连咳嗽声都被死死压抑着。
一张张脸上笼罩着灰败的死气,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只有偶尔投向崖壁上那几个黑洞洞窑口的目光,才泄露出深藏的、刻骨的恐惧。
阿岩被裹挟在人群的边缘,像一片随时会被碾碎的落叶。他穿着那件最破旧的夹袄,
冰冷的手指下意识地隔着粗布衣料,紧紧按住贴肉藏着的那块爷爷给的石片。
自从爷爷被带走,这块石片仿佛就和他的体温格格不入,总是透着一股阴森的凉意。此刻,
在这崖底压抑到极点的氛围里,它更是冰凉得刺骨,像一块活着的冰,
贪婪地吸取着他身上最后一点热气。更诡异的是,
它偶尔会毫无征兆地在他怀里微微震动一下,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嗡鸣,
像是某种沉睡的活物在黑暗深处不安地翻身。每一次震动,都让阿岩的心脏跟着狠狠一抽。
几个村中公认力气最大的汉子,赤裸着上半身,露出黝黑虬结的肌肉。
他们在寒风中呼出团团白气,沉默地将一块块沉重无比、边缘粗糙的条石扛到崖壁下。
那些条石每一块都泛着青黑色的冷光,
上面用简陋的工具凿刻着一些弯弯曲曲、意义不明的符号和线条,粗犷而诡异,
透着一股原始而凶蛮的力量。阿岩认得这些符咒,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是用来安抚山神,
或者更可怕的说法——是用来封住窑里那些“东西”的怨气,不让它们出来作祟的。终于,
村长石虎站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的黑布褂子,脸色比头顶的天空还要阴沉。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高高举起一只枯瘦的手,然后猛地向下一挥。
动作僵硬得像庙里的泥胎木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决断。“封——窑——喽——!
”一个专门负责唱礼的老者,扯着干涩沙哑的喉咙,用尽全身力气拉长了调子嘶喊起来。
那声音像钝锯在刮擦骨头,刺耳难听,带着一种强行装点出来的“庄重”,
却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咚!”沉闷的巨响撕裂了死寂。
第一块沉重的符石被几个汉子用粗大的木杠合力抬起,狠狠地撞在其中一个窑洞口的石槽上。
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封——窑——喽——!”“咚!”又是一块巨石堵上。
沉闷的撞击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寂静的崖谷中回荡、叠加,沉重得如同巨人的丧钟,一下,
一下,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也砸在崖壁深处那些黑暗的牢笼上。每一次撞击,
阿岩都感觉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颤,怀里的石片也跟着那震动猛地一跳,
冰凉的触感更加清晰。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爷爷被送入的那个窑口。洞口狭窄,
像一张择人而噬的、黑洞洞的嘴。就在最后一块符石被抬起,
即将彻底封死那个洞口的前一瞬,阿岩似乎看到了什么。洞口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
好像有东西动了一下。不是人影,更像是一片深沉的阴影蠕动了一下,
又或许是光线在他极度紧张下产生的错觉?紧接着,他似乎捕捉到一双眼睛的微弱反光,
在绝对的黑暗中一闪而逝。那双眼睛……空洞,冰冷,没有一丝爷爷的慈祥,
也没有临别时的恐惧,只剩下一种……一种非人的、漠然的凝视。那凝视穿透了黑暗,
穿透了距离,精准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寒意。阿岩浑身猛地一颤,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几乎要将他冻僵在原地。他想尖叫,
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的石片,
尖锐的棱角刺破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才让他勉强没有瘫软下去。就在这时,
最后一块刻满符咒的巨石,带着千钧之力,轰然落下!“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沉闷百倍的巨响,伴随着岩石与岩石挤压、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彻底封死了那个洞口。所有的光线、声音、气息,都被隔绝在那厚重的石头之后。爷爷,
还有爷爷口中那个窑洞深处的东西,都被彻底封死在那片永恒的黑暗里了。
唱礼的老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
嘶哑地喊出最后的终结:“封——成——!”崖壁下的人群依旧死寂一片。没有哭声,
没有叹息。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阿岩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他死死盯着那个被巨石堵得严丝合缝、只剩下粗糙符咒线条的洞口,那个地方,
刚刚似乎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看着他。怀里的石片,在那一瞬间,骤然变得滚烫!
仿佛刚从炉火里取出来一般,隔着衣服狠狠灼烫着他的皮肤!阿岩闷哼一声,
几乎要把它扔出去。但那灼热只持续了一瞬,又迅速褪去,恢复了那种阴森的冰冷,
甚至比之前更冷了,像一块万年寒冰。封窑之后,黑石村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
彻底沉入一片粘稠的死水之中。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
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的麻木中,极其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挪动。白天,
阳光似乎也照不进这个被诅咒的山坳,总是灰蒙蒙的,带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潮气。
夜晚则更加难熬,死寂得可怕,连最寻常的虫鸣都消失了,
只剩下风在崖壁间永无止境的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黑暗里压抑地哭泣。
阿岩的日子变得如同梦游。他机械地吃饭、干活、睡觉,
眼神总是空洞地望向村后那座巨大的、如同墓碑般矗立的寄死崖。
那块冰冷的石片被他用一根粗麻绳穿了孔,贴身挂在胸前。
它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与爷爷有关的念想,也成了他恐惧的来源。
它似乎有自己的生命和情绪。有时,它冰冷得像块深埋地底的寒铁,冻得他心口发麻;有时,
它又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灼痛他的皮肤,仿佛在发出某种无声的警告;更多的时候,
它在深夜会毫无征兆地微微震动起来,发出那种只有他能感觉到的、极其细微的嗡鸣,
像有什么东西在石片深处焦躁地抓挠,或者……在呼唤着什么。每一次震动,
都伴随着他噩梦的加剧。梦里不再是爷爷模糊的身影,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充斥着巨大而沉闷的抓挠声,像是某种庞然大物在用利爪疯狂地刮擦着坚硬的岩石,
那声音单调、执着、令人疯狂,直直钻进他的骨头缝里。偶尔,在那令人崩溃的抓挠声中,
会突兀地爆发出爷爷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音里充满了他生前从未有过的极致恐惧,
然后瞬间被黑暗吞噬。5 守窑人的恐惧最先不对劲的,是守窑人。按照祖辈传下的规矩,
封窑之后,需要在崖下靠近窑洞的地方搭个简陋的木棚,由村中壮年男子轮流值守。
名义上是“守窑”,记录日期,观察“山神旨意”,实则是看守,
防止里面的“东西”在彻底断气前爬出来,也防止外面的人心软去送食水。最初的一个月,
守窑人除了抱怨夜里风大、崖下阴冷难熬,倒也没别的异样。但很快,事情开始变得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