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下乾上，火燃于天”
暮色如血浸染酒肆的青瓦，陆青冥指尖摩挲着粗陶酒杯，另一手端着那本《周易》的边角早被磨出毛边，喃喃自语
“卦象说君子以类族辨物，可这世间万物，当真能分门别类，善恶分明么？”
他喉间溢出的呢喃混着酒香，突然被铜铃骤响割裂，悬在门楣的青铜铃铛疯狂震颤，发出短促刺耳的鸣叫
一股带着铁锈与汗腥的杀意随之涌入，将酒肆内所有细微的声响都密密实实地编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不安之网
陆青冥却恍若未闻，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时，喉间那道淡红疤痕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脚步声裹着浓重的铁锈味逼近，踏在坑洼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拖沓声
陆青冥的目光却胶着在翻开的《周易》上，唇边竟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
“初九'同人于门'，是教人放下戒备，坦诚信任”
他对着泛黄的书页低语，仿佛在与故友闲谈
“九五又言，先号啕而后笑，大师克相遇。意见分歧的争吵和暴露缺点也是建立深度信任的必要路径…好一个负阴抱阳的大智慧！一阴一阳爻变，便生出万象森罗…”
他眼神微亮，带着一丝接触到新玩具的兴味
“啧，倒和疏影丫头刚给我叨叨的那个‘量子比特纠缠态’，有几分神似。这天地间的道理，莫不是真能殊途同归？”
思索间，陆青冥后劲间却触到一丝凉意，他看着自己倒映在刀身的脸，连睫毛都未颤动，执钢刀的人冲他喝道
“你这恶贼！”
执刀人声音粗粝，带着竭力压抑的惊怒
“杀了判官吴大人，还有心思在此喝酒论道？！”
钢刀压得更紧，冰冷的锋刃几乎贴上皮肤
陆青冥眼角的余光懒懒一瞥，掠过对方腰间悬挂的令牌——狰狞的獬豸浮雕，是缉凶堂的标志
他鼻腔里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这帮平日里只会敲诈勒索、鱼肉乡里的虫卯，追捕自己这要犯的速度，倒是不慢
“急什么，”
他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酒肆里凝固的紧张
“等我喝完这壶酒，再动手不迟。”
陆青冥手腕微动，竟真要去拿桌上那只粗陶酒壶
“噌！噌！噌！”
数道寒光应声出鞘！
其余五名捕快钢刀齐指，刀尖封死了他所有退路，将他死死困在方寸之地
冰冷的杀气凝成实质，刺得人汗毛倒竖
方才出声的捕头，此刻脸色涨红如同猪肝，众目睽睽之下，被陆青冥如此彻底地无视，让他平日积攒的威风碎了一地
“别想耍花招！”
他厉声恐吓，声音因用力而尖利
“乖乖束手就擒，跟我们回去领赏！堂主发话了，活捉你，赏钱翻倍！”
尽管人多势众，他握着刀柄的手心却已沁出冷汗
眼前这人，可是在重重卫兵环伺下，取走判官性命还逃出生天的煞星！
陆青冥依然置若罔闻，那只伸向酒壶的手依旧稳定向前，甚至带着几分闲适
捕头被那彻底的藐视彻底点燃了凶性，羞怒交加之下，狂吼一声，手中钢刀不再犹豫，挟着恶风，狠狠朝着陆青冥伸出的手腕劈斩而下！
“活的值钱，残了也一样！”
刀光映着他狰狞扭曲的面孔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皮肉的刹那——
“砰！”
陆青冥等的就是这瞬间，蓄势待发的左掌猛地拍在酒桌边缘！
一股沛然莫御的劲力骤然爆发，震得杯盘碗盏齐齐一跳
桌面上那柄古旧无华的剑鞘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精准托起，恰恰弹至半空，一个伸手便可握住的高度！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
陆青冥手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五指收拢，扣住剑柄，顺势拔剑出鞘！
“锵——！”
清越的剑鸣撕裂空气，宛若龙吟！
剑光乍现！
并非一道，而是一片！
如同一匹骤然抖开的流动月光织成的白练
陆青冥的身形随着拔剑之势陡然旋开，衣袂翻飞，带起一股凛冽的旋风
那道炫目的白练，以他为中心，划出一道完美而致命的圆弧，朝着四周合围的捕快喉间扫去！
太快！太疾！超出了凡俗肉眼捕捉的极限！
“叮叮当当——！”
一阵密集如骤雨敲打铜盆的脆响爆开！
六柄精钢打造的腰刀，竟在同一瞬间被齐柄斩断！
断裂的刀身如同被无形巨力震飞，旋转着、跳跃着，叮叮当当地撞击在酒肆的土墙、梁柱和地面上
剑光扫过的轨迹，在昏暗的油灯映照下，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惨白弧光
时间重新流动
死寂
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
五名捕快僵立原地，保持着举刀前冲或格挡的姿势，如同五尊被骤然冻结的泥塑木雕
他们的脖颈上，一道纤细的红线悄然浮现，细如发丝
下一瞬，那红线骤然膨胀、撕裂、绽开！
细密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出，眨眼间连成一片，旋即如决堤的血色帘幕，汹涌喷薄而出！
“嗬…嗬…”
几声短促而漏气般的嘶鸣从其中两人喉间挤出，随即身体便如被抽去了骨头的口袋，软软地瘫倒下去，砸起一片尘土
另外三人连哼都未及哼出一声，便已轰然倒地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劣酒的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仅仅一个呼吸间
追捕陆青冥的六名捕快中，只剩下他们的头目
他手中，只剩下半截连着护手的断刀，孤零零地指着前方
脸上震惊、恐惧、难以置信的表情凝固着，配上那半截滑稽的刀柄，活像庙会上最蹩脚的泥人
陆青冥缓缓收剑，动作行云流水，他脸上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淡漠笑意，仿佛只是拂去了衣襟上的一粒尘埃
“现在，”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唯一站立的捕头，重新在条凳上坐下，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我能继续喝酒了吗？”
猎手与猎物的位置瞬间交换
巨大的恐惧捏住了捕头的心脏，他眼珠暴突，死死盯着那个背对自己的、如同深渊般的身影，握着断刀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啪嗒一声，那半截刀柄终究脱手，砸落在地
等他迟钝的思维终于从一片空白中挣扎出来，陆青冥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持杯慢酌，姿态闲适得如同片刻之前钢刀尚未架上脖颈之时
然而满地刺目的鲜血和逐渐冰冷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地狱般的景象
不能空手回去！
捕头的眼中猛地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
刚才的出手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既然活捉无望……那就趁他不备，取其性命！
只要带回尸体，至少还能保住这份差事！
杀心一起，他几乎是扑倒在地，不顾一切地抓起离他最近的一柄断刀，仅剩的刀身仍有尺余长，足够刺穿一个人的心脏！
他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陆青冥毫无防备的后心猛刺过去！
就在他扑出的瞬间，酒肆内摇曳的烛火猛地一晃，随即疯狂地抖动起来，火苗被拉长、扭曲，如同濒死的鬼魂在舞蹈！
紧接着——
“嘶啦——！”
无数道细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空声响起！
捕头只觉得浑身骤然一紧，仿佛有千百根无形的、极其锋利的丝线在同一刹那勒进了他的皮肉！
深入骨髓的剧痛瞬间淹没了他！
先前那横扫而过、斩断钢刀夺人性命的剑光，其蕴藏的毁灭性力量并未完全消散！
狂暴的无形剑气如同无数细小的龙卷风，在他周身炸开！
身上的皂隶公服瞬间被撕扯成漫天飞舞的碎片，如同被千万只无形的手疯狂撕扯！
陆青冥对剑气的收放已如庖丁解牛，留捕头一口气是因为他另有安排
捕头裸露的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瞬间绽开，鲜血如同被挤压的海绵般疯狂涌出，眨眼间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
“呃啊——！”
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从捕头口中迸出，他如同被抽去了生气，双膝一软，重重砸跪在冰冷粘腻的血泊之中，断刀再次脱手，剧痛和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只能徒劳地抽搐
陆青冥恍若未闻，端起酒杯，将最后一滴残酒饮尽，放下空杯，发出轻微的一声磕碰
他这才慢条斯理地拎起行囊，提起那柄刚刚饮过血的古剑，起身
走过浑身浴血、瘫软在地的捕头身边时，随手一抛
“当啷啷——”
一串用麻绳穿起的铜钱，沉甸甸地落在捕头眼前的地上，沾了血污
“你手下这帮兄弟，”
陆青冥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平日里虽欺行霸市，但也都是穷苦出身，现在身死业消，这笔钱你拿去葬了他们吧。”
浑身血流如注的捕头，连抬头的力气都已失去，只能伏在地上，像条濒死的野狗般剧烈喘息
两次动手不成，他彻底明白了眼前之人是何等可怖的存在，那是他此生无法企及的强者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挣扎着用额头在腥臭的地面上重重磕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谢…谢大侠…不杀之恩…”
陆青冥对这种场景已经见惯，径直走到酒肆门口，昏黄的暮色透了进来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
“啧，忘了酒钱。”
他自语道，语气里竟带着一丝寻常人般的认真
“虽说掌柜的早不知躲哪儿去了，也没人V我50，但咱也不是吃霸王餐的人。”
说着，便转身欲回
就在他侧身回望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掠过地上那团血污中蠕动的捕头，恰好瞥见他因剧烈喘息而牵扯开的破碎后襟下，肩胛骨附近裸露的皮肤上——
一个墨色的刺青狰狞地盘踞在那里！
独角狰狞，利爪飞扬，赫然是一条腾云驾雾、张牙舞爪的独角蛟龙！
那形态瞬间与陆青冥记忆深处某个家族徽记重合！
“呛啷——！”
一声短促而凌厉的金铁摩擦声炸响！
陆青冥腰间的剑鞘猛地向上弹起寸许，森寒的剑刃瞬间出鞘半截！
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轰然爆发，将酒肆内本就稀薄的空气彻底冻结！
他猛地转身，一步踏回血泊之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抖如筛糠的捕头，声音低沉得如同九幽寒风，一字一句敲打在对方的心上
“渤海崔氏，与你是何关系？”
“崔氏”二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捕头早已濒临崩溃的心神之上
他浑身猛地一震，脸上混杂着血污和尘土的表情僵死凝固后，眼中的苟且却瞬间褪去，随即化成一种深沉的羞愧
他嘴唇哆嗦着，面对眼前如同天神下凡般的男人也不敢隐瞒，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自嘲
“崔氏一族里……十年前那位家主……是我的……恩师”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难以启齿的耻辱
“可我……如今这般猪狗模样…实在…实在没脸…再提及恩师的名讳…”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那刺青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耻辱烙印
陆青冥的目光在那张血污遍布、写满羞愧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十年前那场血腥的家族变故…恩师…
他脑海中几个碎片急速闪过，瞬间勾勒出一个模糊却足以致命的轮廓
他微微颔首，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
“你既与崔氏有所关联，”
陆青冥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如同在宣读判词
“那今日，便留你不得。”
手腕轻转，那半截出鞘的剑刃彻底滑出，冰冷的剑锋在昏暗中流淌着幽光
捕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奇异地松弛下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伏在冰冷腥臭的血泊里，声音带着一种彻底的平静，甚至是一丝对陆青冥话语的理解
“崔氏变故后……想我……多苟活这些年……却只是……如行尸走肉……动手吧……”
血沫从他嘴角溢出
“不过，”
陆青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凝重
“出于对崔琰公的敬重，我可以让你在临死之前，见识一下这把剑真正的模样。”
他缓缓抬起手臂，剑尖斜指地面，剑脊上一道细微的暗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当然，”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捕头身上，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这会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
捕头听到自己无脸提及的恩师名讳出现在陆青冥口中时，脸上却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表情，然后解脱般地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屏住呼吸，等待最终的审判
陆青冥不再言语，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专注、空明，仿佛世间万物尽数退去，只剩下手中这柄古剑
握着剑柄的右手拇指，沉稳而有力地，精准地抵压在剑镡中央一个微不可察的凹点之上！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剑鸣，骤然从剑身内部震荡而出！
这声音并非尖锐刺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酒肆空间！
墙壁上的尘土簌簌落下，桌上的空酒碗嗡嗡震颤！
紧接着，一点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沉睡的星辰被唤醒，在靠近剑柄的剑脊上倏然亮起！
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七点蓝芒沿着剑脊蜿蜒排列，次第点亮！
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彼此勾连、牵引！
刹那间，一道由幽蓝光点构成的、清晰无比的图案在剑脊上浮现——
七点相连，形如斗柄，悬于剑脊之上！
而位于斗柄最末端“瑶光”之位的那颗光点，更是炽亮无比，光芒刺目，如同凝聚了整片夜空的星光精华！
剑身七星，斗柄悬天！
江湖传说中，象征着死亡与最终裁决的幽蓝符号，清晰地倒映在捕头因失血和剧痛而涣散放大的瞳孔之中
然而，那瞳孔里却没有预想中的绝望，反而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炽热光芒！
“天关剑？！”
捕头猛地抬起头，脸上血污扭曲，喉咙里却爆发出嘶哑而狂放的大笑
“哈哈哈…天关剑！！”
笑声中充满了荒谬的狂喜
“难怪你会提及崔老爷子！值了！能在咽气前……亲眼看到这把剑……老子这辈子……值了！”
他竟不顾浑身撕裂的剧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身子往前一伸，主动迎向那吞吐着幽蓝星芒的剑锋！眼中燃烧着疯狂火焰
“怪我眼拙……竟没认出……你便是……破军行者！”
陆青冥眼神沉静如水，左手不知何时已夹住一张明黄色的符纸，两指轻轻一捻
“噗”的一声轻响，符纸无火自燃！幽蓝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黄纸，跳跃着，映亮了他半边冷峻的脸庞
当他亲眼看到这传说中剑、道无双的神祇时，不能自己地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笑容狰狞而狂热
“好一个‘必要之恶’！来！动手！让老子看看！什么叫…北斗主死！”
与此同时，陆青冥低沉而清晰的吟唱声，带着某种古老而玄奥的韵律，从他口中缓缓流淌而出
“观照者！阿赖耶识、无明、露电、冠以永恒之名的虚妄！”
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仿佛敲击在无形的法则壁垒之上
“过去心焚于火，现在心沉于海，四相迁流不住，九界同坠梦中，仅以残响证明诸法非我——”
吟唱声在小小的酒肆里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奇异的共鸣
剑身上的七点幽蓝光芒随着吟唱，如同被注入磅礴的能量，光芒越来越盛！
尤其是“瑶光”之位，那一点光芒已经炽烈得如同燃烧的小太阳，刺目的白光从中迸射而出！
剑身周围的空气开始肉眼可见地扭曲、震荡！
酒肆外，整条街巷屋顶的瓦片，如同受到无形的召唤，开始剧烈地簌簌抖动、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连绵声响！
当陆青冥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剑身之上，“瑶光”星位的光芒已凝聚到极致，刺目的白光仿佛要将这昏暗的酒肆彻底点燃！
剑身周围，无形的气旋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血污，发出低沉的呜咽
他手腕微抬，口中清晰无比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如同神明的最终判词
“断业！”
剑尖凝聚的刺目白光如同压抑到极限的雷霆，骤然爆发！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剑光，如同九天之上劈落的白色闪电，撕裂了酒肆昏暗的空间，带着湮灭一切的恐怖气息，一闪而逝！
粘稠滚烫的鲜血在粗糙的土黄色墙面上骤然炸开！
如同寒冬腊月里，一枝饱蘸了最浓烈朱砂的画笔，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甩落，挥洒出一朵巨大、妖异、浓烈的红梅！
花瓣怒放，枝干虬劲，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残酷生命力
陆青冥缓缓收剑，剑刃归鞘，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轻响
随后他望向城西，目光忽地一闪，似乎想起了某件极其紧要的事情
